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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只有两名男仆在听候使唤,既不见丫环侍奉,也没有成群的弟子追随,看样子大约连眷属都未带。正是这种清俭克己的道德风范,使钱谦益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肃然敬畏的感觉。所以,趁着老仆奉上茶来的当儿,他又一次偷眼把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
他发现,年近七十的刘宗周,已经须发皓白。据说他平日经常从事灌园种菜一类的劳作,身体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着头,身穿一领半旧的二品补服,头戴乌纱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加上一双隐藏在半垂的眼皮内的、光芒内敛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总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本来就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这种性格更加明显了,所以对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钱谦益始终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把目光转移到坐在旁边的左懋第身上。
与刘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举止要灵活得多,也精明强干得多。这不仅是由于论年岁,他要年轻一大截,而且也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务型的官员。不过,即使是左懋第,这会儿也显得庄严而沉默。两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脸膛上方挤在一起,低低地压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钱谦益隐隐觉得,那眼神是沉重的、忧郁的,仿佛怀着无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为着打破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钱谦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问,“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经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谋伟略,可以得而闻乎?”
“哦——”仿佛从某种思虑中惊醒似的,左懋第那两道深锁的浓眉蓦地松开了。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拱着手,放低声音说:“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次奉旨北上,经理河北是虚,实则是前往燕京,与建虏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说,前往……通款?”钱谦益侧着耳朵,觉得没有听明白。
左懋第点点头,“只因建虏应吴三桂之请,入关助剿已逾三月,今闻闯贼焚掠京师,狼狈而窜,而建虏不穷追贼寇,却遣兵进据河北、山东诸州县。朝廷虑有他变,故使学生赍金帛前往通款慰谕,以觇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陈公弘范及原任蓟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启程过江了。“钱谦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着对方。一个多月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向“建虏”,也就是关外的清国借得精兵,一举击溃李自成,收复了北京。当消息传到常熟时,钱谦益也同许多人一样,曾经狂喜了一阵子,以为皇天护佑,大明总算得救了。但是,刚才听左懋第说,清兵竟然有乘机赖在关内之意,这可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动向。因为要是那样,就无异于赶跑了一只猛虎,却放进来一头暴狮。何况,以李自成之剽悍无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敌手,如果清兵占住了北方之后,再进而挥师南下,岂不是更难以抵挡?这么一想,钱谦益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难道当初吴三桂借兵于清时,全无定约,竟一任建虏人踞神京不成?”
“定约?”在此之前显然已经同左懋第有过谈论,但这一阵子却像一具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刘宗周,突然插口说,“建虏是什么东西?一帮无父无君、不知礼义纲纪为何物,惟知择肥而噬的虎狼禽兽!彼辈又会管什么定约不定约!何况,吴三桂此次引建虏入关,无非是意欲自保其富贵,也未必与建虏有何定约。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论,学生亦疑是徒劳往返而已!”
“念老所见,自是高瞻深瞩。不过吴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身膺先帝重托,莫非竟不思图报,甘心认虏作父么?”因为毕竟怀着一丝但愿不致如此的希冀,钱谦益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做狗彘之偷生,摇尾事贼者,就有张缙彦、魏藻德、陈演这样的重臣,复有周钟、陈名夏、龚鼎孳这样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节责望于一介武夫!”
近一个多月来,随着大批明朝官员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间的许多情况也传播了开来。刚才刘宗周提到的那几个变节者的显例,钱谦益在旅途当中也已经听说,现在被对方这么举证,他不禁哑口无言。半晌,才又迟迟疑疑地问:“左老先生此番出使,设若建虏有非分之求,朝廷将何以应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种机密该不该说,以及该说到什么程度。不过,钱、刘二人的声望和地位显然使他决定直言相告:“朝廷之意,是建虏若坚议分地,则割关外之地与之。今后即以关为界。此举于先帝在位之时,自是下策;惟时至今日,已属上策。但只怕建虏未必首肯耳……”听他这么说,钱谦益尚未来得及开口,刘宗周已经突然抬起眼睛,厉声说:“他不首肯,莫非就将关内之地割给他么?然则华夷之防,更复何在?祖宗陵庙,将何以安?有主此议者,当斩也!”
左懋第连忙说:“大人不必动怒。圣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临行时,已面谕卑职,说金帛不妨优厚——彼助我剿贼有功,应输若干金,饷劳彼将士,复应若干金,俱可从宽允之。盖彼夷狄之辈,无非贪利,届时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万,已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战必两伤;况且,若使流寇有喘息之机,一旦反噬,受祸当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觉悟就范也。”
这话听来倒也颇有道理,但在座的三个人谁都明白,那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之想。
当然,左懋第看来是不愿意自己说破的。而刘宗周大抵也同钱谦益一样,想到左懋第这次出使,实在是责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艰险重重。他们出于对这位勇敢无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为着不挫伤他的锐气,所以都闭上嘴巴,不再对此事加以辩难。然而,尽管如此,对于未来前途的可怕悬想,仍旧愈来愈强烈地震撼着钱谦益的内心,以至他手中的那只搁在一只小碟子上的茶杯,竞由于发抖而“得得”地响动起来。
四
有关北方清军最新动向的消息,引起了钱谦益的深切忧虑。
不过,他却不知道,就在隔壁僧院的一个八角亭子里,另一场关于时局的谈话,正在黄宗羲与来访的陈贞慧、侯方域之间进行着。
陈、侯二人是今天早上才从南京赶到丹阳的。本来,自从六月初那一次,在莫愁湖的聚会上,陈、侯二人因为郑元勋那封遗书,同周镳发生激烈争执以来,社内无形中已经陷于分裂。以吴应箕为首的一批社友,因愤于马士英悍然上疏荐举阮大铖,从而认定和衷共济的主张是根本行不通的,结果纷纷倒向了周镳的一边。只有陈贞慧和侯方域倾向于赞同郑元勋的建议,双双转到了姜日广的门下,继续担任幕僚。此外,也有个别人如张自烈,感到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干脆跑到扬州,投奔史可法效力去了。所以,近一个月来,社内的几帮子朋友,基本上处于各行其是的状态,就连日常的联系,也几乎中断了。
不过,到了最近,朝廷的局势却似乎正朝陈贞慧所预测的方向转化。据姜日广透露,几天前,在阁臣们的一次闲谈当中,有人提及已故的复社领袖张溥。马士英出乎意料地接口说,他同张溥本是老朋友,当年张溥病故,他还亲自前往太仓州吊唁,并为之料理后事。高弘图听了,便告诉他,张溥当年的座师就是姜日广。既然如此,你们二位又何必相仇不已?姜日广明白高弘图的用意,于是当场表明心迹,并恳切地陈说了一番天下大义和千秋是非。马士英听着,老半天点头不语,事后就派他的亲戚越其杰出面,转达了和解的意愿。根据这种情形,姜、高二人认为,由于前一阵子,对方上疏举荐阮大铖一事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甚至闹出几乎被黄澍参倒那一场风波,马士英大约也自觉脸上无光,颇为后悔。如果他真的愿意和解,那么从维护中兴大局出发,东林方面也应当稍示宽容,不要把他逼得太甚。因为江南政局的最大隐患,是以阮大铖为首的阉党余孽死灰复燃。而在目前的形势下,防止这种事态出现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把马士英争取过来。因此,姜日广特别嘱咐陈贞慧:要提醒社友们在近期内约束言行,尽量避免无谓地刺激对方。姜、高二人的这种部署,陈贞慧和侯方域无疑是赞同的。不过,当他们分头寻访吴应箕等社友陈说利害,提出告诫时,却得知一个消息,说是六月间,黄宗羲南下促请刘宗周进京赴任前夕,周镳曾经让他带去一份措辞激烈的疏稿,内容是揭发抨击马士英的。
其中还提出要让马士英立即离开朝廷,回到前方去督师。周镳的计划是先请刘宗周过目,如果同意,就由刘宗周以本人的名义上呈朝廷。对于这种做法,陈、侯二人十分担忧。因为很清楚,刘宗周一旦把奏疏上送,势必大大激怒马士英。使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和解机会化为泡影。不过,他们也知道,找周镳商量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只好派人到丹阳守候。一旦得知刘宗周抵达,他们便立即赶来。
考虑到同刘宗周并不熟悉,加上老人又是出名的一副刚方耿介的睥气,他们为着避免一下子谈僵了,无法转圜,便先找到黄宗羲,打算摸一摸底细再说。
现在,陈贞慧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原委和利害得失详细述说了一遍。但是,黄宗羲却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看见他这样子,陈贞慧忍不住催促说:“太冲,此事进止之间,关系至巨,还须从速禀明总宪大人,早作决断才是!”
“不错,”侯方域也从旁帮腔,“为政之道,可不比做学问。做学问,无非是口舌笔墨之争,故此只问是非便可,无须顾及其他。然而为政者,乃是势与力之争,除却是非之外,还须顾及利害,相机进止。否则,何止不能成事,且亦不能自保。
自保尚且不能,则纵有济世之伟愿,匡国之宏图,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还有,”陈贞慧委婉地接上来,“拥立之际,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