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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可是前途难卜,战祸随时随地都会蔓延到江南来……这么一想,黄宗羲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十根手指的骨节也给捏得格格作响。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准主意,自己是否真该那么不顾性命地去干……“大爷,大爷!”一个急遽的声音从院门那边响起,黄宗羲茫然回过头去,发现书童黄安正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
“大爷,快、快去瞧,门上,在门上!”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防范措施,都是背着刘宗周暗中布置的,所以黄宗羲立即把手一挥:“混账东西,嚷什么!”他低声呵斥说,又迅速地回头望了望,发现老师那间已经亮起了灯的书房没有什么动静,他才做了一个手势,跟着书童走向院门。
“大爷,瞧,那是什么?”一到门外,黄安就回转身,指着门扇,紧张地小声说。
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门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画了一个小圆圈。薄暗中,显得十分醒目。
“嗯,你们能断定,这是新画的么?以前没有?”黄宗羲紧盯着那个记号似的白圈,皱着眉问。
“回相公,这扇门小人白天曾仔细察看过,并不见有这圈记。”
站在黄安后面的一个仆人肯定地说。
“这么说,”黄宗羲想,“刺客果然来了。这个暗记,分明是为着不致临时摸错了门,才留下的。那么,他们今晚就要动手了!”
由于忽然发觉,那个凶险的杀机已经无可回避地逼近到眼前,萦绕于黄宗羲心头的那些犹豫和软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腾起来,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
他正要下达全力戒备的命令,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朝黄安一指:“快,你到后门去瞧瞧,可也有这种暗记?”
黄安答应了一声,消失在黑暗里。片刻之后,他又走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启、启禀大爷,那、那门上也有!”
黄宗羲“氨的一声,呆住了。因为刚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发现的那伙可疑香客,总共是三个人。那么说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这个数目,甚至更多。如果对方是从一个方向进袭,自己率领众家丁拼死抵御,或者还能赢得一点时间,好让守在刘宗周身边的仆人把老师背走;要是敌人分头进袭,可就有点防不胜防。现在黄安报告后门也有白圈标记,说明刺客果然是采取分头逼进的做法。
“哎,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等糊涂,早先竞没有想到这一层!”黄宗羲在心里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险迫在眉睫,要重新布置已经办不到。“为今之计,我只有紧紧守在老师身边,把防卫的圈子缩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敌人从哪一个方向来,我都能立即发现。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这么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压低声音,对黄安说:“你马上去,吩咐他们各自找地方隐伏,严密监视四周动静,刺客一到,立即杀出,不得有违!”
说完,他就把手一挥,返回院子里,急步向刘宗周的书房奔去。
当他跨进门槛,忽然又想到,自己这么气急败坏地闯进去,必然会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固然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已在暗中布置,而且也不想过早惊动老师,以免招致干预,妨碍既定计划的实行,于是,便努力收摄心神,放慢脚步,但一双眼睛仍旧忍不住惊疑地向四周打量,生怕刺客已经潜入屋子里来。
刘宗周端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看书,一盏陶制的宣窑书灯,照亮了他那须发皓白的头脸。听见脚步声,刘宗周微感意外地抬起头。当看清是黄宗羲,他就放下手中的书卷,现出询问的神情。
“哦,不知老师在看书,弟子多有打扰!”黄宗羲行着礼,告罪说。
“没有,我也是闲着无事,随便翻翻。嗯,你坐!”刘宗周指一指书案对面的坐墩。
黄宗羲犹疑了一下。他本想紧挨着老师坐,以便于就近保护,但又觉得那样形迹太露,而且不合礼仪。于是只好把那张坐墩稍稍向前挪了挪,使之更靠近书案一些,才微微前倾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一日都不见你进来走动,莫非是在用功?不知在读什么书?”刘宗周望着学生,问,端正的方脸上现出熟悉的蔼然笑容。
黄宗羲虽然已经坐下,眼睛仍在警觉地四处打量,对于老师的话,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却疑惑地问:“咦,他们两个呢?”
刘宗周已经重新把脑袋凑到书本上,这时抬了一下头:“谁?”
当弄明白黄宗羲是指的跟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亲随,他就不在意地说:“我见他们在这儿闲着无事,打发他们替我把前两日借的几部佛典,送过寺院那边的藏经阁去还掉。”
黄宗羲吃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气急地嚷:“那,那怎么成!”
“嗯,你说什么?”大约正急于查阅某个内容,这一次刘宗周没有从书本上抬起头。
黄宗羲定一定神,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本想立即去把那两个仆人找回来,但又担心刺客说不定已经伏在暗处,自己一走,立即就会施暴行凶,只好慢慢坐下来,掩饰地说:“弟、弟子是说,他们都走了去,老师身边连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怎么成?”
一边说,一边暗暗把笼在袖子里的一柄利剑褪出来,横放在大腿上。
“哦嗬?这你倒不必担心。”刘宗周摆一摆手,“嗯,不必担心……”为什么不必担心他没有说下去,却用五根手指头按住书本,抬起头,冲着黄宗羲微微一笑,说:“唔,还记得么?前几日你曾问我,阳明先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一语,当作何解?当时我未作答,是意欲细加推究,以免草草言之,反资纷扰。如今,总算理出点眉目来了。我这就说给你听!”
刘宗周所说的这位“阳明先生”,就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间的大儒王守仁。他所创立的“心学”,是当时的一大学派,影响深广,门徒众多,衣钵相传不绝。刘宗周的学问,在师承上也属于“王学”一派。刚才他说到的那段话,是王守仁所提出的一个著名的论点,见于文集中的《与王纯甫书》。黄宗羲作为刘宗周的学生,平日对“王学”自然深入研究,如今老师表示要给他解答,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欣喜异常。但此时此地,却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啊,多谢老师……,‘他神思不属地说,同时在书案下偷偷握紧了搁在大腿上的剑。
“阳明所谓‘心’者,”刘宗周慢悠悠地说,垂下眼睛,仿佛要把注意力更集中于自己的思想,“那是个笼统的说法。若分别而言,则此‘心’实由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等八目合成。八目中亦自有精粗之分。意、知、物为其精,天下、国、家与身,为其粗。若单言心,则心亦一物而已。”
王守仁所说的“心”,纯粹是指人的主观意念而言。而把宇宙万物,都说成是由心而生,一旦人的主观意念消失,宇宙万物也不复存在。现在刘宗周虽然也沿用“心”这个词,以表示对宗师的尊重,但是他把“心‘’解释为包括本心和外物在内的宇宙整体,而把主观意念的那种”心“,只看做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实际上已经远远离开了王守仁的原意。而这个问题,正是黄宗羲所急于印证的。
所以有片刻工夫,他竟然忘记了处境的险恶,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老师,等待对方说下去。
“为师这么说,你必定要问,阳明分明说心外无物,而我则说心亦一物,那么心与物何者为主,何者为从?嗯,心,其实本无形体,以意为其形体;意亦无形体,以知为其形体;知亦无形体,以物为其形体。而物,本无所作用,以知为作用;知无所作用,以意为作用;意无所作用,以心为作用。这便是‘体用一原’,这便是‘显微无间’!”
这又是一个对王守仁学说进行大胆修正的观点。因为按照王守仁的主张,“心”是宇宙的本体,即使万物都不存在了,作为主观意念的“心”仍旧存在,而且可以重新生出万物。现在刘宗周把“心”说成是最终依赖物来显现的东西,这实际上否定了心能产生一切、代替一切,也就等于否定了“心外无物”之说。刘宗周虽然是阳明学派在当代的一位大师,他自己也以王学的传人自居,但是他从不墨守成说,敢于坚持独立思考,提出不同于前人、包括宗师在内的新见解。这可以说是作为学生的黄宗羲多年来感受最深、得益最大的。此刻,黄宗羲于领悟之余,又一次强烈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正想把前些日子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告诉老师,可是,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心中猛地一跳,本能地攥紧了剑柄,回过头去。
进来的是被刘宗周派去送还佛经的那两个贴身仆人。他们在进来之前,显然已经从黄安那里得知发生了异常情况,所以当看见黄宗羲投去询问的目光时,他们都会意地摇摇头,表示还没有什么动静。
黄宗羲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不敢大意,趁着两个仆人在屋里守护着,他就站起来,借口如厕,到外问四处巡视了一遍。直到确实没有发现可疑迹象,他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那么,”他一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一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弟子适才听老师教诲,‘心本无体,以物为体’。然则此‘物’,即‘理’乎,抑‘气’乎?”
他这里所说的“理”和“气”,是除王守仁所主张的“心”之外,历来学者所提出的关于宇宙本体的两种答案。例如曾经盛极一时的程朱理学,就主张把“理”奉为天地之本、万物之源。于是,被标榜为“天理”的纲常礼教,就成为至高无上、永恒不变、必须绝对服从的根本准则。但是这种说法,也如同王阳明主张只要守装心”,就能够长治久安一样,都无法解释明朝二百七十多年来,虽然千方百计强化君主之权,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