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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糕,对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说:“嗯,这些,横竖我们也不吃了,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快走吧!”
紫衣答应一声,走近来,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说:“别动!谁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吃!”
说着,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后拣了一颗豆子,搁到嘴里。
“哦,那就别拿那个。”董小宛连忙说,随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这碟馅儿饼,要不,把葱儿饼端去也行,这葱儿饼味道不好……”“哪来这股子哕嗦!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听见吗!”冒襄提高了嗓门。听声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间,冒襄又恢复了常态,甚至显得颇为愉快悠闲。他仿佛压根儿没瞧见那群讨饭的乞丐,自顾仰起脸,打量着亭子外面的树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现一根枯枝上正歇着几只乌鸦,他就嘬起嘴唇,发出逗引的声音,随即一扬手,把筷子上的那颗豆子高高抛出去,让那些乌鸦下来啄食。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十分热心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董小宛在一旁瞧着,愈加惊疑不定。但是,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她隐隐觉察到,丈夫这种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后,分明蕴含着某种冷酷、反常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冒失的发问,都可能招来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尽管心中惊疑,她也只有赔着笑脸,不敢再提打发乞丐的事。
大约以为亭子里的施主没有瞧见他们,或者以为刚才的乞求还不够恳切,那群乞丐踌躇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阶前跪下,开始大声乞讨,把一只只又破又脏的空钵,一直伸到亭子里来。几个饿急了的孩子,则干脆扑向雪地,一个劲儿地翻寻着冒襄刚才抛出去逗引乌鸦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颗,那孩子就忙不迭地连雪一起塞进嘴里。于是又引起别的孩子前去争抢,以至发出阵阵烦人的哭闹。
冒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来,厉声喝叫:“混账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求大爷、奶奶行行好,施舍小人们一口吃的!”
“大爷、奶奶可怜见,小人一家已经两日没有东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大爷、奶奶,只因小人们从一早讨到如今,连一点都讨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么,多少施舍一点吧,小人给大爷磕头了!”
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着,叩着头。冒襄起初还虎着脸,显出又气又恨的样子。但不知怎么一来,他似乎不生气了,却嘿嘿地冷笑着,从桌子上拿起那碟子赤豆糕,突然使劲一抡胳臂,朝亭子旁边的一道水沟扔去。
这个举动来得如此乖戾突兀,不仅乞丐们傻了眼,就连董小宛和仆人们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那些糕点在半空中同碟子分离开来,画出几道弧线,啪哒、啪哒地先后掉进干涸的、长满荆棘的深沟里。
至于冒襄,他分明从这种举动中获得某种报复般的快感,只见他双手继续挥舞着,把桌上的点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沟里扔,转眼工夫,就扔个一干二净,待到深沟里最后一声“啪哒”响过,他就把手一摆,大声说:“走,看梅花去!”
说完,也不理会那些被他的举动吓呆了的乞丐,以及变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仆人们,径自离开桌子,迈开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五
“啊,冒郎今儿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董小宛一边带着紫衣急急向前赶,一边望着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乱地想,“冒郎可从来不是这样子,在南京、在乡里,谁都夸他最是怜贫惜弱,怎么今天要将那些乞丐如此戏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冲犯了哪路邪神,给迷了本性?“这么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着忙。她顾不上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难,只一边叫着:”冒郎,等妾一等!
“一边让紫衣扶着,使劲往前赶。
刚刚转过小树林,冒襄却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无知觉。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还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里慌张地问。
冒襄没有回答,只管目光发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颤着声儿说。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难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着干涩的、像是要冒出血来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绝望地喃喃说。
“死了?”董小宛吓了一跳,“什么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树,这些梅树!”
董小宛茫然环顾着,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然而,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置身于梅林里。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树,依旧挺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本该是傲雪凌霜、繁花遍布的枝头,此刻竟然全都光秃秃的,既看不见一朵花,也看不见一星蓓蕾,就连那横斜逸出的枝桠,也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活气。如果说,董小宛今天到这儿来,一心是为着寻访美妙的瑶池仙境的话,那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活脱是一片坟场,那满雪地矗立着的,全是干枯僵直的尸体!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啊!相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战战兢兢地问,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声调低沉地回答,“哪怕它们旷洁孤高,不惧霜欺雪压,仍旧逃脱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祸!”停了停,又喃喃重复说:“是的,逃脱不了,谁也逃脱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觉得丈夫的话有点古怪,不大好懂。不过,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为着安慰丈夫,也为着安慰自己,她开始带头向梅林深处走去,并且不停地环顾着,寻找着,希望发现还有活下来的幸存者。然而,没有。
除了透过枝桠,发现不远的一座亭子当中,依稀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在那里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旧不停地走着、找着……忽然,她那由于长久地寻觅,已经有点疲劳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分明地碰触了一下。在满眼死亡、惨怖、僵冷的氛围中,那感觉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婉、温润和新鲜。她心中一颤,连忙回转头去寻找。然而,除了有如荆棘鹿角一般纵横交错的枯枝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泄气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这儿有花!”她惊喜地叫起来,连忙领着冒襄走过去。果然,在一小片低洼的雪地上,矗立着一株特别粗大茁壮的梅树。它那繁密的枝桠有如虬结的龙蛇,向四面八方舒展着。而粗糙的,被烈日严霜刻满累累瘢痕的躯干,则像一段黝黑的铁桩,深深埋在泥土里。但是它也没能逃过干旱的浩劫,绝大部分的枝桠,也同别的梅树一样,已经完全枯萎掉,成为一堆只有焚烧价值的柴火。就连它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长久烤炙中纷纷爆裂剥落,露出失却了生机的枯木,以致骤然望去,它同周围那些已经曝骨郊野,只待人们前来砍伐、拖走的伙伴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是这样一株梅树,竟然奇迹般地从根旁衍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面,开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足。
大约为着尽量利用母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强烈地压迫着她。董小宛两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衣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身,正低着头,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干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
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水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望去,却不由得轻轻“氨了一声。原来,在那道干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水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腰,有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棒,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些破衣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们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狂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