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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之獬的所为,甚至认为他是卖乖取宠,不由正道?”
这么猜测着,龚鼎孳顿时宽心了许多。“只不过,许呆子为何死活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自问同大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满族衣装那件事,已经传了出去?刚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进来,其实是在警告于我?哎,这可真是冤哉枉也……”正自暗暗苦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怒骂。龚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这才发现:一位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汉族官员——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的给事中杜立德,正苦着脸,狼狈不堪地站在过道里,几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满族官员气势汹汹地围着他,其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地用女真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远处,还站着好几个汉族的官员,却只是交头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龚鼎孳因为听不懂女真话,始终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正好有一个通事从门前经过,他便连忙叫住,问:“那边到底……”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声说:“满大爷发个脾气是常事儿,大人您就甭管了!”说罢,摇摇头,一溜烟走掉了。
自从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后,朝廷为着笼络汉族的降官,虽然定下了各衙门中满汉官员名额各半,遇事共同协商的大准则,但是不少满族官员或多或少地都难免以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汉员放在眼里,甚至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加上彼此语言又不通,误会和摩擦更是时有发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烦,大约也属于这一类。
“妈拉巴子!”一声凶暴的叱骂传来,龚鼎孳竦然回过头去,发现其中一个满官已经举起拳头,向杜立德作势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拦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竟“噗通”一下,给对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这一跪,可是把咱汉员的脸面给丢尽了!”龚鼎孳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凭着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许作梅。
“哎,得想个法儿,把他解救下来才成!”另一个人焦急地说。
又一个呻吟般的声音接上来:“救?老兄敢过去么?小弟可没这个胆子!”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者不是发现许作梅就在身后,这种事龚鼎孳是绝不会去管的。可是,觉得自己正被汉宫们视为异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白的心理,却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时贪玩,扯了身满装么!你们这伙‘乌鸦’就大惊小怪的,支派许胖子鬼头鬼脑地来给我下药!原来全是见不得真章的‘银样镴枪头’!
现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来,也让你们活活愧死!”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悻悻地、示威地想,同时,感觉得出站在旁边的那些汉族官员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
然而,这种勇气也只维持了几步路。因为龚鼎孳忽然发现,有几道利剑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过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当看清那几个满官已经有意无意地挡在杜立德的身前,正对他虎视眈眈,龚鼎孳的一颗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糟糕,怎么会这样子?我可不是想同他们打架,我也不会打架,他们难道看不出来?我不过是想好言相劝,请他们放过老杜罢了,怎么……”从龚鼎孳原先站立的地方,到发生纠纷的处所,只不过相隔几个朝房。随着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近,龚鼎孳的脚步也变得愈来愈慢,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哎,怎么办?怎么办?是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心忙意乱地想,感到最后一点勇气都消失殆荆但是,来自身后的汉官们的声息又使他难以退却。
“不,傻瓜,别去触这个霉头!”一声发自心底的叱喝使他猛然止步。如今,龚鼎孳已经多少清醒过来:“是的,我真糊涂,什么事儿不好逞能,偏来找满人干仗!”不过,已经到了这当口,返身折回反而会露出马脚。忙乱中他左右一瞄,发现紧靠左边就是一间朝房的门口,“对,躲进去!就像我根本不是冲着他们来似的!”他想,于是,立即装出没事儿的样子,朝满官们讨好地微微一笑。
然而,就在他打算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满官们的身后传来:“哎,起来,快起来!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龚鼎孳错愕了一下,连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许作梅已经绕到前头,此刻正出现在杜立德身边,打算把后者搀扶起来。
那几个满官显然也没提防这一手,“忽啦”一下,全都回过身去。
“嗯,这回只怕胖子要倒霉了!”由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冲突已经转移到许作梅身上,龚鼎孳也就不忙着往屋子里躲了。不过,出于对事情的关切,他仍旧缩着脖子,心情紧张地望着,等待着那可怕的爆发。
然而,使他——恐怕也包括全场人大感意外的是,许作梅扶起杜立德之后,固然明智地没有再多嘴,而那几个满官似乎也觉得不便做得太过分,只斜着眼睛瞧着,竟然没有阻止。
看起来颇为险恶的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演变成更大的冲突。在一旁紧张围观的人们,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气。等脸色苍白的杜立德跟随着许作梅迅速离开之后,大家也互相交换着眼色,各怀心事地默默散去。
最后,变得空旷起来的场子上只剩下龚鼎孳。“哎,其实就差那么一步,早知如此,我就走到底了!”他茫然若失地站着,兀自呆呆地想。
五
虽然三天前,在谭泰那里吃了闭门羹,但是陈名夏并没有放弃谋求到江南去接替豫亲王多铎的计划。当然,他也就暂时不再找谭泰,而是改走内院大学士洪承畴的门道。这位洪承畴,本是明朝的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衔的蓟辽总督,曾经以擅长对农民军作战、劳绩显著而名扬朝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三年前,他在山海关外的松(山)锦(州)一线对清朝作战,结果失败被俘。当时,人们纷纷料定他必定会一死殉国,谁知他却最终选择了变节投降。这一远近哄传的事变,曾经对明朝造成很大冲击。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由于他的名望与才干,洪承畴在清廷同样很受礼遇和器重,经常参与军机大事的决策,并成为一个在摄政王多尔衮跟前颇能说话的人物。很显然,如果得到此人的支持和推荐,陈名夏的图谋同样也有实现的希望。不过,陈名夏之所以决定改走洪承畴的门道,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就是对于孙之獬擅自剃发改装一事,尽管他在龚鼎孳面前曾经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求见谭泰,主人拒绝接见他的所谓“理由”,竟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认为他没有学孙之獬的样,也来个剃发改装!这就使陈名夏错愕之余,不得不反过来琢磨一下是否上头真有这种意思。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坚持认为:彻底抛开“华夷之辨”的成见,光是为大清王朝着想,这件事也是万万实行不得的。因此,他今天来谒见洪承畴,还存着一个向这位权势人物进言的打算……现在,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过道传来,洪承畴那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了陈名夏的眼帘。
以干练持重著称的这位高官,是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的人。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高颧骨和凹陷的眼眶。整张脸称不上俊美,却自有一股儒雅睿智之气。
搭配得最奇特的是眼睛和眉毛: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扫帚似的横拖着,一双眼睛却又细又小,而且老像睁不开来的样子。这就使人一方面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秉权敢杀、颇有机谋的人;另一方面,又常常会暗自怀疑这种判断的准确性。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赫赫有名的前封疆大吏正害着很重的眼疾之故。洪承畴是清朝入关前就归降的,因此已经剃去头发,蓄起辫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满官的式样。
“老先生枉顾,不知有何见教?”
当结束了照例的行礼客套,彼此分宾主坐下来之后,洪承畴一边从俗称为“马蹄袖”的窄袖筒里掏出一条手帕,一边探询地望着客人,用闽南口音颇重的官话问。
“哦,不敢!”陈名夏连忙拱着手,恭敬地说,随即注意到对方已经举起手帕去揩那双发红的眼睛,便关切地问:“大人这贵恙,不知……”“哦,不妨事!”洪承畴把手一摆,“疥癣小疾,已经延医诊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这么回答了之后,他就闭上了嘴巴,显然不想为这个问题多费口舌。
陈名夏觉察到对方的忌讳,但仍旧说了一句:“还望多多保重!”随即微低了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说:“学生深知大人百事纷拿,若无要紧之事,实不敢遽尔登门——只因目今有一事,关乎国家大计,学生已思之数日,虽有肤见,却未敢自信,且因事涉机密,不便商诸他人。踌躇再三,惟有来见大人讨教,尚祈详加指引为幸!”
“噢?”大约陈名夏这几句话说得颇为郑重,洪承畴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不知老先生欲以见教者,是何等之事?”
陈名夏再度拱一拱手,说了声“不敢”,然后才前倾着身子,说:“近日学生所苦思焦虑者,乃是这江南局面,今后该如何收拾,方为上策。盖自我朝定鼎北京之后,兵威所至,流贼崩败散亡于西陲,已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南京抗命年余,亦终于投降归顺。天下归一,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必定可成。日后便该偃武修文,筹谋兴复重建之举。以开圣朝万世之伟业。惟是国家久经战乱,残破殊甚,虽有宏图大计,其奈国库空虚,民不堪命,只怕也难望早奏肤功!”
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发现洪承畴低垂着眼睛听着,没有什么表示,他才清一清喉咙,接着说下去:“如今江南地广千里,得天独厚,市井繁华,物产丰盛,以往天下赋税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