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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尽头的这所宅子,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阵子,这户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
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进来的。这宅子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深三进,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爱等一干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子,无人撑持门户,把侄孙钱曾也召出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眼下,正交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阳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顶上斜射下来,在她们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说姐姐,”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马乱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世,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鞑子打来,没有一个拿得出解救的办法,我们做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操这份心!莫非姐姐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强么?”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按说呢,当初姐夫那样做,只怕也是出于无奈。‘老神仙’和马阁老都逃了,鞑子兵已经打到朝阳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子兵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们都得了性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哦,怎么?”
“怎么?你不见书场子里、戏台子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眼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点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姐妹心高气傲的脾性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点着头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来小及呢!”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惠香不再接口了。她眯缝起眼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姐姐这些天独个儿守着深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进京,岂不更好!”
这一次被清朝皇帝点名进京陛见的,除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子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爱妾带上,但柳如是坚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见女友眼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点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寂寞?姐姐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子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
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眼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子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子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姐姐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儿,难道姐姐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高枝儿去,替手帕姐妹们争一口气,让那些把我们当成路边草、脚底泥,任意糟践的王八龟孙活活地愧死,气死!后来,嫁进了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这倒也罢了,总算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就拼着费点心神,替他在后面扇扇风儿,扯扯线儿,又何妨!结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帮他谋成了复官起用,还升了半品!着实让他如愿以偿,嗯,也出足了风头……”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那时节,不怕妹妹笑话,姐姐我也满以为自己从此尚书太太、诰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总算不枉此生了!”惠香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说:“其实,姐姐已经做成了……”“你说什么?”柳如是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疑心地问。
“我说,这尚书夫人,姐姐已经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顿时倒竖起来,恼怒地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呀——不错,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却全软掉了!你没瞧见他在马阁老、阮胡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样儿,有多恶心,明摆着是用热脸一个劲儿去贴人家冷屁股!难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些年,连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为的瞧他这副狗獾面孔?好,这还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桧——不,连秦桧都不如的千古丑事来!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精打光!往后还落个被千人笑、万人骂!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有什么盼头!哼,陪他一块儿去给鞑子皇帝下跪叩头?亏他还敢指望!我宁可当初在池子里一头淹死了,也绝不跟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当面给他说明白了:到今时今日,我还肯替他守在这里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
他要回来就回来;要不回来,老娘就回盛泽,依旧过我的风流快活日子去!”
这一次,柳如是越说声音越高,眼睛越睁越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钱谦益开门迎降这件事,确实令她失望已极,至今气愤难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哒、噗哒”地狠扇起来。惠香茫然地望着她,始终不大明白女伴为何如此。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姐夫那样子,或者确有不是。不过,依妹子看,他对娟娟可是一片真心……”“真心有个屁用!”柳如是恶狠狠地说,“老娘才不希罕呢!哼,比起来,我倒佩服妹妹洒脱,说完就完,那才叫干净!”
这些年来,惠香也一心指望从良,有一阵子,曾经同前明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热。那李沾也答应替她赎身脱籍,谁知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为这事,惠香气得大病了一场,刚刚才见好,现在冷不防听对方提起,倒一下子红了脸。她勉强地笑着说:“愚妹可没得罪姐姐,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
“不是揭伤疤!为姐说的是真话!你那个姓李的,本来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践你。你若真个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给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码还能多活些年!”
惠香没有再分辩,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朝远处眯缝起来,只是,嘴角两旁的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姐姐适才说,要回去当婊子?这话说着玩儿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纵使别人不笑话,只怕今时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个罪了!”
大约看见惠香说话时,神情是那样抑郁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被噎住了。而且,经过刚才一通发泄,她心中积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点,因此脸色稍稍变得平和下来。有片刻工夫,她咬着手中的汗巾儿,不再吱声,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说:“算了!不说这些劳什子事——哎,好久没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点兴致,下它一盘,如何?”
六
情谊深密的两位女友在木樨的浓荫下摆开棋局,交谈也随即停止了。静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后来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笃”声响。看样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打扰,她们便会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而,偏不凑巧,一盘棋尚未下完,外间就传进话来,说惠姑娘的鸨母派了人来,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见棋枰上就要做成一个大劫,冷不丁来了个搅局的,自然恼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为至今仍留在旧院的一位姐儿,惠香眼下还得凭借色相,千方百计觅食谋生,何况听说兜搭到的又是一个大主顾。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来,准备送客。
惠香仍旧犹豫着:“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摆手:“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吧!赶明儿要没事,早点儿过来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几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着站起来。看得出,她其实也有点着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礼,就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目送着惠香从老银杏树边走过,出了月洞门,那角粉红裙裾最后闪动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九月的秋阳还在西边的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偌大一个东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个人。无疑,院子里还有红情、绿意和别的、丫环老妈,但是那些人只配打杂侍候,却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寻乐子,闲磕牙,更别说替柳如是排愁解闷了。本来,这种日长无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经历过,说到排遣的办法,也尽有,譬如读读书啦,写写字啦,再不然就学当年李清照的样儿。
挑个字数顶少、顶难押的韵儿作几首诗。然而此刻,对那种种玩意儿,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兴致,才拿在手里,又抛下了。于是到头来,她只好依旧拎起那把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独自发怔。
暗绿的浓荫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荫外阳光耀眼。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