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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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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瞧你!还怕羞呢!真个小冤家!到了我这里,你要怎样就怎样,奴家都依从你,怕什么哟!”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的大红抹胸,一边微笑着,一边端起杯子,款摆着身子走过去,一下子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丰腴的胳臂,紧紧勾着对方的脖子,先在那张姑娘般白净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身子挨擦着他,从鼻子里撒着娇说:“可怜见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过的这杯香片茶,心儿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个书生显然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急切问倒给闹得手足无措;而且,他还分明不大敢过于得罪惠香,结果被硬灌着,咽了一口。不过,尽管如此,他过后仍旧撑拒着,推开惠香,站了起来。
    “请、请、请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着气,狼狈地说,随后又连连咳嗽起来。
    “放自重些?”满心指望引鱼儿上钩的惠香,被这意外的拒绝弄得大为扫兴。
    她一边抖落着泼洒在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咬着牙,冷笑说:“公子这话也说得忒好笑!你倒说说,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啊!”
    “小生皆因久慕孝小娘子芳名,特来拜望,别、别无他意……”姓郑的书生嗫嚅地说。
    “哼,久慕芳名,特来拜望——本姑娘见的人也多了,有公子这等拜望的么?”
    看见对方低着头不做声,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说,说呀!”
    那书生分明被追问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连连干咳着,像是要说话,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惠香,与对方其实并无情爱可言,刚才的种种亲密举止,无非是在做戏,因此尽管表示着气恼,但同时已经在迅速转着心思。不错,在此之前,她还只是觉得对方书呆子气十足,对风月场中的窍门全然不懂;但是眼下,凭着多年的风尘阅历,她就发现这位举止乖张的不速之客,来意似乎并非那么简单了。
    “嗯,那么,公子今日见顾,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要奴家相帮的么?”半晌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着对方,冷冷地问。
    “啊,没、没有!”那书生连忙摇头,一张脸却立即红了起来。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两度赐顾,既不要妾抚琴献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么自必就是要求妾办事了!我猜得可对?”
    大约惠香说话时,闪闪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对方,那书生慌乱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
    看见对方这样子,惠香愈加断定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是这么一来,她也就不急于追问。“嗯,他既然是求我而来,那么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博山炉中缓缓地飘散开来。由于中止了谈话,有一阵子,阁楼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晖,从西窗的帘缝透进来,投射到东边的板壁上,把满屋子的紫檀木家具和金玉摆设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为情而来!”终于,一个低沉而苦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惠香怔了一下,当确认这个回答当真是出自姓郑的书生之口,她错愕之余,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来:“你说——暧哟,是为,嗳哟——为情而来!那么,你说,你为的是准?自然,不是我,那么,莫非你是为阿好不成?不错,那、丫头呆头呆脑的,与公子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听了这样的挖苦,那姓郑的书生却没有着恼,只是摇着头,说:“不,不是的。”
    “那么,公子到底为何人而来?”
    发现对方神情十分认真,惠香的口吻已经变得稍稍缓和。不过,那姓郑的书生仍旧又挨延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小生此来,实在是为了阿隐!”
    “阿隐?哪个阿隐?”惠香疑惑地问。
    “阿隐就是阿隐。这世上还有几个阿隐?”姓郑的书生抬起头回答。他的眼睛闪出虹样的光芒,说到阿隐的名字时,声调里充溢着无限的爱恋之情。
    惠香却闹不清楚阿隐是谁,仍然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蓦地,她心中一跳,从椅上一下子站立起来。
    “什么?你是说如是——柳如是!你是为她而来?”她吃惊地问。
    “如是——是她后来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隐!”
    “哼,”由于意外,也由于某种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脸,“公子也忒大胆,竟敢把主意打到尚书府里去!莫非你不晓得,如是如今是什么身份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见上阿隐一面,小生便是即时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对方在说出这几句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和赤诚,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能帮你?”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又问。
    “小娘子不必多问。小生深知此事凶险,不欲连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帮小生见上阿隐一面,定当厚报,决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认定阿……阿隐肯见你?”“就凭的这个!”姓郑的书生自信地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只十分精致的锦囊,上面用金银线织出并蒂莲花的图案。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小束漆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样,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写成……看清对方凭仗的是这样的“信物”,惠香却不禁暗暗摇头。因为说穿了,这本是她们做妓女的笼络客人的一种手段,根本当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来说,类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过多少。“可笑这个呆哥儿,却拿它当心肝宝贝似的藏着!”
    她想。看见对方一往情深的模样,她倒也不忍心说破,于是只好重新坐下,管白轻轻地摇着白纱宫扇。
    “小生五载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为性命而来,恳请小娘子千万搭救则个!”
    也许看见惠香不说话,姓郑的书生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惠香却仍旧沉默着。因为她很明白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虽然就她自己来说,落到了眼下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不过她仍旧决定把事情想得透一点。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这锦囊转给阿隐,”终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问:“公子怎生谢我?”
    由于绝望,也由于苦恼,姓郑的书生本来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听了这话,他眼睛蓦地一亮:“啊,小娘子若、若是应允相帮,小生愿以百金相、相酬!”
    “那么,好,请公子三日之后,来听好音!”这么断然应允之后,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来。
    “哎,你当真替他去干这种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后,鸨母一边转过身来,一边担心地问。
    “当然干呀!为什么不?一百两银子的酬劳呢!”惠香把手一摆,回答得很干脆。
    “这、这可是件风火事儿,万一捅出娄子来,可不是好玩的!”
    “……”
    “况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顶要好的,也不该这等指着火坑儿让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时节变得这等菩萨心肠,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说:“你放心,这事愿意不愿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轮不到我们替她担待!再说,她那钱老头儿也真没气性,对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该当让他触点霉头才是!”
    第五章
    一
    经过近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钱谦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终于到达已经成为清朝首都的北京,并且在宣武门外的一爿房子里临时住了下来。
    他们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无非是降官和俘虏;但由于跟随清朝大军一起行动,倒也旅途顺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铎对他们一直颇为优礼,在起居饮食方面尽量给予照顾,也使降官们那半悬着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过,尽管如此,钱谦益仍然感到情怀落寞,郁郁寡欢。无疑,他这次北行,并不是孤身一人,还带着老家人钱斗等几名得力仆从;然而不管是在行经大运河的船舱中,还是在沿官道颠簸北上的车子里,一个尖锐的感觉始终折磨着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之所以尖锐,与其说是眼看着别的降官有家眷随行,在旅途中照样得以享受“闺房之乐”,而自己却不能够,毋宁说是由于他感到,在爱妾坚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执中,分明地隐含着一种鄙弃的意味、一种离心离德的倾向。这对于把后半生的乐趣,都拴在那个娇小女人身上的钱谦益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和空虚。“哎,这样的女人!我已经是连心肝都全掏给了她,可是到头来,让她哪怕稍稍迁就我一回,竞也不肯!”无可奈何之余,他不止一次懊恼地想。
    的确,也难怪钱谦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种种恩情眷爱暂且不论,就拿清军进入南京之后的两个多月来说,作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虽然不得不竭尽心智地与征服者应对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诸如安顿兵马、介绍情况、清点府库、移交财产、安抚民众等等,照例办理完毕,但是,也就是仅此而已,他自问并没有再做什么卖主求荣、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进入南京的当天,他陪同征服者来到昔日的皇宫时,还止不住悲从中来,当众伏地大哭了一场;而当清军的统帅多铎向降官们征询进军的方略,他就极力主张以招抚为主,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众遭受无辜的杀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旧很不满意,平日冷嘲热讽不必说,待到他以年老迟暮之身,被迫长途跋涉,间关北上时,对方作为侍妾,竟置自身的义务于不顾,拿出这么一副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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