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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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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家人们,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竞成了虎狼禽兽,成了该死的伥鬼!
    “可是,这分明是不对的,是胡闹!”他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反驳说,“民众明明是被迫的,我们都是被迫的!怎么就成了异类?我们不是异类!我们……”他本想大声申辩下去。然而,当目光落在张维赤那半爿锃光瓦亮的脑壳和支楞在后面的辫子上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可耻模样,嗓门也低了下来,并且闭口不说了;半晌,终于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闻得这些天南兵忙于轮番向杭城搦战,一时还顾不上海宁。”张维赤又说,“他一旦腾出手来,说不定立时就到。兄还须早自为计才好!”
    “……”
    “嗯,兄还是早自为计的好!”张维赤又重复了一句。
    “那么,兄是何时得知此事的?”冒襄阴沉地反问,没有抬头。
    “这——也就这两三日吧!”张维赤的口气有一点含糊,随即又解释说:“弟本欲早点知会兄,只因弄不清南兵到底来不来,所以……”冒襄尖锐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忿:“哼,原来他得知消息已经好些天,却只顾自己忙着张罗出城避祸,把我抛到了脑后。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来,才叫我早自为计!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早什么?又有什么‘计’可‘为’?”
    “哦,瞧我简直是忙昏了头!”大约看见冒襄沉着脸不说话,张维赤眨眨眼睛,显然记起了什么,说:“好些天不见,令尊、令堂的贵体想必都康健?”
    冒襄没有马上吭声,直到张维赤被眼前的静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说:“多承垂问,托庇粗安。”
    “噢,这就好!这就好!”张维赤连连点着头,停了停,又提醒说:“不过,还须早自为计——海宁离江边太近,最好躲得远些,越远越好!”
    无论是眼下在海宁还是前些日子在海盐,冒襄一家都可以说是人生地疏,全靠张维赤安排照应,才勉强捱到今天。要是再度离开海宁,一家人可就变得前路茫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但这一次张维赤迟迟不向自己通报消息,刚才又是那样一种口气,看样子已经不打算继续给予安排……“哼,什么‘早自为计’!无非是你想把我们一家当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罢了!怪不得刚才那顿饭,你独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恼恨之极地想。
    杂沓的马蹄声,又从外边的街巷里传了进来。由于两位朋友暂时停止了谈话,这急雨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冷酷、无情,像一颗颗尖利的钉子,一直敲进人的心里……终于,冒襄一挺身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朝门外走去。“哎,辟疆,你要上哪儿?”大约看见他神气有点不对,张维赤奇怪地问。
    这一次,冒襄倒主动站住了。他偏过身子,望着一脸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说:“上哪儿去,兄这就无须管了。总而言之,今后弟也不会再来劳烦兄就是!”
    说完,他便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任凭张维赤在后面大声呼唤,再也没有回头。
    七
    鲁王军队蛮横而残暴的报复行为使冒襄感到震惊和绝望。在城东他的家里,同样的消息也已经传开,并且在家人中引起巨大的恐慌。
    消息是由冒成带回来的。目前家中惟一剩下来的这名男仆,几乎独力挑起了养活全家大小的担子。也真亏了他的耿耿忠心和特别能干,这个十口之家虽然生计艰难,尚不至于断炊绝粮。今天,冒成受雇到城外去替人打短工,听到鲁王的军队将要打过江来,并对剃发投清的士民横加诛杀的消息,十分紧张,立即赶回家中报信,正好冒襄外出不在,便报告了冒起宗。冒起宗目瞪口呆之余,让冒成马上到张维赤家去找冒襄。谁知冒成去了半天,却独自回来,说冒襄已经离开了张家,到底去了哪里,张维赤也不清楚。于是一家人便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愈加惶急起来。
    现在,冒成已经再度出门,去继续寻找。马夫人、奶奶苏氏、刘姨太、董小宛,还有丫环春英,则齐集在冒起宗的屋子里,等候消息。已经过了晌午,桌子上,那一席几乎顿顿如此的午饭——发霉的玉米糊,也摆开了很久,可是大家全都愁眉苦脸,谁也没有心思去吃。这当中,照例又数马夫人最为惊恐紧张。老太太手中拿着一串念珠,盘腿坐在用破竹门搭成的坐榻上,一会儿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张开眼睛,问:“襄儿……回来了么?怎么……还……不回来呀……”颤抖的声音,失神的目光,愈加把人们弄得意乱心烦。大家知道她的秉性,因此都不去阻止。但是时间一长,可就有点忍受不了。冒起宗首先跺一跺脚,发火说:“够了!别颠来倒去的唠叨个没完了!听见没有?”
    这声断喝似乎有效,马夫人果然停止了诵经,拿着念珠的手也垂了下来。然而,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时,老太太却再度睁开眼睛,固执地用颤悠悠的嗓音问:“襄儿……回来了么?怎么……还……不回来……”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不无担心地把目光投向冒起宗。发现老爷那张清癯秀气的脸蓦地涨红了,显然要发更大的脾气,奶奶苏氏连忙站起来劝解说:“哎,老爷别生气。太太是心里着急罢咧!说来也真是的,竟有这种骇人的事,谁个心里不着急呢!偏偏相公又不见回来!桌上的饭都凉了。依媳妇之见,老爷、太太还是先吃饭吧!”
    说着,她就挪动小脚,走向桌子,伸手摸了摸盛着玉米糊的碗,回头吩咐:“小宛,这饭都凉得不能吃了,拿到厨下去热一热再端来!”
    董小宛早在旁边准备着,连忙答应一声,上前去把玉米糊倒回瓦罐里,谁知,却听见马夫人有气无力地说:“不要热。襄儿不回来,这饭我是不吃的!”
    “别听她的!”大约看见董小宛讪讪地住了手,冒起宗冷冷地说,“为什么不热?热!她不吃,我要吃!”
    老太太溜了丈夫一眼,嘴巴开始一扁一扁的,可怜巴巴地说:“啊呀,你今儿个火气可真大!我知道,你是嫌我拖累你。不错,我胆小,我没用!你也不用发火,趁着又要逃难,你就把我丢下,让我死了好了!”说着,用袖子掩着面孔,呜呜地哭泣起来。
    “你说什么?我嫌弃你?这挨得上吗!我是叫你不要唠叨个没完!南兵就要打来了,凡是剃了头的碰见都得死!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得死,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已经够烦的了,可是你还要胡搅蛮缠!”冒起宗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
    两位老人家这么一吵不要紧,夹在中间的董小宛却被弄得进退两难。她站在桌边,去拿玉米糊又不是,不去拿又不是。正在狼狈之际,忽然听见有人说:“哎,你呆着做什么?不管现在老爷、太太吃还是不吃,这玉米糊都不能这么放着呀。你就先拿到厨下去热着好了!”
    说话的是生得身材矮胖的刘姨太。因为替冒襄添了一个弟弟而显得颇为神气的这个女人,一边摆弄着刚满周岁的男婴,一边在转着眼珠子,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董小宛被她提醒,如同得救似的,连忙答应一声,把玉米糊一碗一碗地倒回瓦罐里,双手捧着,匆匆走出屋子去。
    刘姨太斜眼目送着,等董小宛的背影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说:“按说呢,我们这个家本来可是好端端的,别说老爷、太太从来都和和气气,就是我们这些人,何尝吵过架?可自从她进了门之后,祸事就接二连三的,没有断过!哎,也不知少爷当初是怎么打算的,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不好娶,偏偏娶回这么个没根没蒂的货!”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全都转过脸来,现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着说:“按说呢,她也是个苦命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就落到了那种地方。想来总是前世积下的罪孽,故此今生注定要吃苦受罪。只是,就怕她积孽太重,自己报偿不来,还要拖累旁边想搭救她的人也一齐倒霉受罪!”
    这一回,大家自然都听明白了。奶奶苏氏望了望公公和婆婆,发现两位老人没有吭声,她就做出微笑,说:“姨太太这话也说得太唬人!依媳妇瞧,小宛这丫头倒还循规蹈矩,手脚也勤快。有她在相公身边,媳妇倒省了许多操心!”一边说,一边眼圈却红了。
    刘姨太撇撇嘴:“我也是常常这等夸她——太太知道的。可就怕命太苦!再规矩勤快也是白搭。要不,怎么进门快三年了,至今肚子里连个影儿也没有?”
    如皋冒氏中他们这一房,至今人丁单弱。这已经成为家人的一块共同的心玻现在听刘姨太这么一说,大家顿时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禁变了脸色。
    “哎,想想嘛,有些事儿也真觉着蹊跷!”苏氏皱着眉毛,疑疑惑惑地说,“我家在如皋本来住得好端端的,自从小宛丫头进门后,才只一年,就又是逃难,又是遭抢,还死了那么多人,直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而且还没有个完!莫非、莫非这当中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要……要是这等,”马夫人颤抖着嗓门接上来,“那么,前……回逃难,襄儿曾……说,将她抛下,是我同老爷不……不忍心,把她又带上了,结果,倒成……了祸根?”
    她说的前回逃难,是今年六月举家离开海宁,决定向东逃往海盐时,冒襄感到孤身一个,既要照顾父母,又要照顾妻儿,实在力不从心,为了避免闪失,曾经提出把董小宛就地托付给朋友照料。这件事,当时大家都知道,后来因为到底没有这么做,也就丢开了。不过,此时此刻,听马夫人重新提到这件事,大家都不禁面面相觑。倒是冒起宗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摇一摇头,站起来说:“岂有此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遭受屠戮之家又何止千万!怎能将根由归之于一个弱女子?哎,你们这些都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啊呀,老爷,”刘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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