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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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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平日稍有一点艳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后,却掉进了地狱。眼前这个姓金的,八成就是干的这种勾当。只是,采买女孩子,怎么跑到寺院里来了呢?瞧他们刚才的架势,像是要搜寻什么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进这儿来了么?
    “嗯,你来这儿干什么?”钱谦益仍然不动声色地问。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仆,钱谦益反而放下心来。他同田弘遇多少还有一点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进香回来,路经南京时,两人还见过一面。当时钱谦益曾应田弘遇之请,写了一首诗送他。要在平时,冲着这份交情,钱谦益对这个金三自然会改容相见;可是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涌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狂妄之徒的欲望,这种欲望又因为意识到它的愉快后果而变得强烈起来了。
    “这,好教钱老爷得知,在下前两天走失了一个人口,嗯,是个女孩儿。有人看见她逃进寺里来,所以进来寻她。”
    “什么样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她叫董白,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一笑两酒窝,身量嘛,不高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画着说。
    钱谦益不由得“噢”了一声。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女孩儿,而且还见过她、认识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不仅美貌出众,而且心思明敏,琴棋书画固然不在话下,她还学得一手出色的刺绣,唱得一口呱呱叫的曲儿,就是人冷傲点儿,顶不爱凑热闹,人们都说她不像个旧院姐儿,倒像个隐居山林的女高士。
    “嗯,找到了吗——这个董小宛?”
    金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进入大殿搜寻的那几个衙役匆匆走了出来,像是回答钱谦益的问话似地说:“启禀金爷,没有找到。”
    “啊,怎么找不到!”金三发急说,登时拉下脸来。
    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吱声。
    “再给我搜!”金三跺着脚叫。
    “是,金爷!”衙役们答应着,迟迟疑疑地走开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后面的人跟着骚动起来,随即又怕冷似地挤到一块。
    “人这么多,仔细瞧瞧,看看有没有躲在人堆里。还有,那些和尚的房间,都给我里里外外搜一遍!”金三发狠地命令着。
    听说要搜查住房,在场的僧人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望着茂林长老。
    茂林的神色有点尴尬。他显然觉得对方并无官府凭信,便要搜查僧房,实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让搜查,又仿佛寺里真的藏着什么女孩儿似的,传扬开去,更加不得了。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搜吧,还是搜个清楚的好!”
    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虽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长老不是这样回答的话,钱谦益也许就会对这件事罢手不管了。因为,最初他虽然打算教训金三,后来转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还没有着落,实在没有必要去争这份闲气。他还想到田弘遇是当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儿田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
    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将来自己人京复官之后,许多事情只怕还得仰仗于他,也实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这个姓金的家伙却不见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内;而茂林长老遭此凌辱,也丝毫没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仿佛看透了自己并无能力保护他似的。这就使钱谦益感到了一种被人藐视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又由于近两天来的等待、烦恼和失望而变得难以忍受。“哈哈,瞧吧,钱谦益!
    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成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废物了!”他恶毒、快意地对自己说。
    同时感到这些天来——不,这十多年来所积存下来的苦恼、怨毒和愤懑开始在胸膛里翻涌,他极力试图压抑它,却反而使它急剧地膨胀起来。
    “慢着!”他费力地喊,声音是喑哑的、微弱的。
    金三回头看着他,安抚地微微一笑。钱谦益却觉得,这微笑仿佛在说:“老头儿,你就呆着吧!没你的事,你也拦阻不住咱!”
    “站住!”钱谦益蓦地怒叫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有点吃惊,“不许你们胡作非为!”
    全场的人,包括金三在内,都愕然呆住了。
    “不许你们胡作非为,听见没有?”钱谦益跺着脚又叫。
    “钱老爷,是这样的——”金三被钱谦益的气势所震慑,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们走失人口……”“胡说!这戒幢寺是清净佛地,这位茂林长老是有道高僧,怎么会收藏你的女孩儿?”钱谦益瞪起眼睛。
    “可是……”
    钱谦益做了个“不要听”的手势:“要搜查寺院,得有吴县、苏州的牌票!你有吗?要不——”他转向那几个衙役,厉声地说,“莫非你们身上带得有?”
    那几个衙役是苏州府派出来协助金三办事的,事先并没有估计到要来搜查戒幢寺,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牌票。他们一下子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其中也有认得钱谦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还得自称一声晚辈,这会儿见钱谦益发了怒,就更不敢应嘴了。
    金三却似乎颇不服气,他挺一挺脖子,争辩说:“钱老爷,我们可是给国丈爷办事。这个女孩儿,是国丈爷点着名儿要的,如今走失了,国丈爷责备下来,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钱谦益冷笑一声:“国丈大人么,我也认识,去年他奉旨往南海进香回来,我还跟他见过一面。承他告诉我,他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给观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贵妃娘娘玉体安康、早生贵子。观音大士当夜已经托梦国丈大人,谕示允可。但是现在——”钱谦益把脸孔一板,声色俱厉地说:“寺里正在进香,你却带了这些人前来骚扰滋事,大闹佛地,万一神明责怪下来,收回许诺,致使贵妃娘娘哪怕有一点儿差池不测,这个罪,你难道吃得起吗!”
    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吓住了。他望着钱谦益,现出畏怯的惊恐的神色。终于,他低下头去,额角冒出点点细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头来:“钱老爷,您老能担保那个女孩儿必定不在寺里?”
    “我——担保!”钱谦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顿,断然地说。可是,随即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知道,倘若这姓金的在别处也找不着董小宛的话,那么回到京里向田弘遇复命时,必定会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说成是他钱牧斋横加阻挠。如此一来,骄横跋扈的田弘遇就会迁怒到自己的头上,往后的种种是非风波,都可能由此而生。
    经过刚才的一通发泄,钱谦益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却分明松了一口气:“好,有钱老爷担保,在下就放心了!”
    他爽快地说,随即满脸堆笑地拱着手,“钱老爷,在下金三,您老什么时候进京,派人呼唤一声,在下便立即过来侍候您老人家——刚才的事儿,请您老千万包涵着点,金三有天大的胆,也不敢骚扰进香,触怒神明!你老不信?这可是真的!
    将来国丈大人跟前,还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别生小人气……”他哕哕嗦嗦地说着,看见钱谦益呆呆地一言不发,他就立即闭了嘴,回头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围默默地瞧着的香客们,直到这会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才算着了地。他们开始嗡嗡地交谈着,移动着脚步,叹息、摇头,同时,纷纷向钱谦益投来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长老合十低眉,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走上来,朝钱谦益深深打了一个问讯。
    “多承檀越庇护敝寺,贫僧感激不尽!此处非说话之所,请人方丈奉茶。”
    钱谦益没有做声。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忽然觉得,茂林那恭敬虔诚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随即摇摇手,领着小厮一言不发地朝山门外走去。
    二
    “相公,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可要着人去寻你了呢!”
    当钱谦益回到东园,穿过楠木厅,走进他下榻的院落时,柳如是微笑着迎出来这样说。
    “唔,有什么事么?”钱谦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给红情,漫不经心地问。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轻快地走上来,一边帮他脱下外衣,一边说。
    “什么事?”钱谦益仍旧沉着脸。
    “你猜?”柳如是偏着头儿说,虽然她已经看出钱谦益心绪不佳,却依然想用这种方法逗他高兴。
    “嗯,要不是挺要紧的,回头再说吧。”钱谦益的声调里透着烦躁。他离开柳如是,脚步有点蹒跚地朝小书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给红情,连忙跟上来:“怎么,哪儿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伸手去探钱谦益的额角。
    钱谦益摇摇头:“不是,我只觉得,嗯,有点乏了。”他说,慢慢走到一张罗汉榻前,坐了下来。
    柳如是顿时忙碌起来。她敏捷地移过一床被褥,让钱谦益靠上,又弯腰替他脱去鞋子,把他的两条腿搬到榻上,然后回头叫:“红情,沏杯茶来!”
    钱谦益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柳如是温暖柔软的手在他的前额、脸颊和心窝不停地探测着,抚摸着。这是一种亲切的、怜惜的、令人心神宁帖的接触。
    钱谦益渐渐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强睁开眼睛:
    “你要说什么事?”
    柳如是摇摇头。她从红情手里接过香茶,送到钱谦益唇边:“没什么打紧的事,回头再说吧!”
    钱谦益费劲地支撑起身子,红情连忙走过来帮助他。钱谦益呷了两口茶,摇摇头,表示不要了,随即又躺下去。
    “那么,你们不必在这儿侍候了,我要静静躺会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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