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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惟一能保护她的,恐怕就只有钱谦益了。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受伤害最直接、最严重的,恰恰就是身为丈夫、把自己当成宝贝一般的这个老头儿,那么他还会宽恕自己、保护自己吗?柳如是实在不敢指望。相反,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归来,她还从心里觉得害怕、理亏,有点不敢见他……近两三个月来,柳如是就是怀着这种心情熬过来的。说实在话,这种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可以说,比公开申明罪状,一家伙抓进牢里去还更难受。不错,这期间,柳如是也曾想过,要是在这个家里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卷起铺盖,依旧回到盛泽归家院去当婊子,重操旧业。“哼,凭着老娘的手段,混口饭吃还不容易?我又怕谁来!说不定,还能再搭上个比老头儿还好的!”她傲然地想。不过,自夸归自夸,要是让她自动重新走上那一条路,她其实还真的下不了决心;结果到头来,仍旧只好姑且过一天算一天地熬着。现在,钱谦益终于回来了。那么他将怎样对待这件事?怎样处置自己?这些,柳如是都实在吃不准。因此,尽管正院那边几次三番地派人过来催促,说老爷已经进门,说老爷已经到了后堂,让她赶快过去拜见。可是她却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动身。“那帮子人自然不会放过我,必定会对老头儿加油添醋地揭发那档子事。既然如此,那就等老头儿听了,想清楚之后,我再同他相见不迟。到其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她自暴自弃地想。
偏西的日影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已经落到了窗外那丛肥大的芭蕉树下方。屋子里开始变得昏暗下来。柳如是默默计算着:老头儿是正晌午过了一点的时候进门的。纵使照例要与陈夫人等人相见,听他们告状,洗脸,歇脚,还有,就算他还饿着肚子,要吃饭,到这会儿,无论如何也该告一段落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于她所做的那档子事,也该考虑有个结果,并且拿出决断来了。“哼,这样倒好,一了百了,总比半死不活地拖着强!这事我既然做出来了,我就敢承当,要杀要剐都任由你!就是别这么拖着!没劲儿!横竖老娘这辈子苦也吃过了,甜也吃过了,论风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谁比得上我?论风光体面,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几个比得上我?够了!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对得起自己了!那么就来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疑惑着,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来。她站起身,离开了椅子,开始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一边不停地向帘子外眺望。
然而,尽管如此,月洞门那边仍旧静悄悄的,既没有响起钱谦益的脚步声,也没有出现来自正院那边的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几只黄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时从门帘外翩翩飞过,使这个黄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几许令人难耐的不安……这种长久的等待,一直持续到天色齐黑,晚饭也吃过了。但是,钱谦益像是已经下决心就此与侍妾一刀两断似的,始终不来露面。有一阵子,感到又羞又恼的柳如是差点儿忍不住,打算派红情过去探听消息;后来,出于一种偏不低头服输的倔强心理,才又咬一咬牙,干脆早早就吩咐丫环放帐驱蚊,吹灯上床。
这一夜,由于天气炎热,加上心里有事,柳如是一直辗转反侧,没睡安稳。
不过,到了第二天,她仍旧早早就醒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虽然红情踮着脚儿走进来窥探过好几次,她也打算爬起来,但终于鼓不起勇气,便只好仍旧赖在床上。
现在,柳如是睁大眼睛,望着纱帐的方顶,脑子里变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力气去想。她只觉得这一场戏就要结束了,什么丈夫,什么家庭,什么郑生,什么悲欢离合、妻妾争斗,还有,她费尽心思才挣到的今天这种身份地位,都将随着最后几声锣鼓,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戏台,而她自己也依旧是孑然一身。从今以后,她将会怎样呢?柳如是没有劲头去考虑,也不愿意去考虑。事实上,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到处乱到这种地步,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充其量只能看一步行一步罢了。正是这种茫然的、近乎绝望的感觉,使柳如是在这一刻里变得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泪来……“踢哒——踢哒——”一阵脚步声从屋外的过道里传来,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顿时停止了流泪。“啊,这是谁来了?难道、难道是他?”她惊疑地想,却不敢相信,只是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踢哒——踢哒——”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边。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还是来了!”柳如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萦绕在她心头的那股子绝望和软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决心全力自卫,准备同对方拼着命儿大闹一场的劲头。她咬紧了嘴唇,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斜着眼睛,等待着丈夫那张凶恶的脸孔出现……终于,门帘被掀开,钱谦益跨进门槛里来了。大约是头一回来到这屋子里,对室内的布局摆设一无所知,只见他转动着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不过,那表情却并不是柳如是所设想的凶恶横暴、气急败坏,相反,还显得有点慌里慌张。
当发现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张年老的、黝黑的脸就现出惊喜的神情,并且快步走近前来,像怕吓着了她似的,激动地小声说:“哎,如是!你原来在这儿!叫我好找!”
柳如是却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嗯,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不生气?他本该恶狠狠、凶巴巴才对的呀!莫非他还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为夫是昨儿午后到的家,”钱谦益又说,“本想即时过来看你。谁知一进门,各种劳什子事都堆了上来,一时分身不开;再加上一帮子同僚旧识得了信,早早就来家里等着相见,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完了,时辰已经很晚,我怕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过来。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错,”柳如是想,“他进门已经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帮子人,哪有还不向他揭发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头儿以往那种黏糊劲儿,又哪会不急巴巴地往我这儿钻?什么分身不开,时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话!他必定已经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过来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她顿时警觉起来,脸孔也愈加变得冷冰冰的了。
钱谦益却已经坐到了床边上。“怎么?你莫非生为夫的气了?好了好了,快别生气了!为夫报到来迟,冷落了我的心肝宝贝,自知实在不该。在此谢过!还不成么?”说着,伸出胳臂,来搂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却一闪身,避开了他。
“哎,莫要这样。你可知道,见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为夫想死了!”
钱谦益可怜巴巴地说,挨过来,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动弹。她感到自己已经被丈夫揽进怀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着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体上下亲热地移动着。接着,一股气息——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很近地喷到她的脸上来。这气息使她想到了郑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轻的气息……突然,她用了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断然的动作,使劲推开了丈夫。
“啊,你、你为何……”钱谦益愕然地问。
柳如是厌恶地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问:“你且说明白,正院那帮子人——向你说过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么事?”
柳如是不吱声,只是咬住了嘴唇。
钱谦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说那件事呀!不错,他们是说过。可是为夫不信!”
“你不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信!噢,为这事,我昨儿夜里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呢!”
这么说了之后,钱谦益就急忙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下,随即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来:“你瞧!”
这一下,可就轮到柳如是有点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过纸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果然写着一首七言律诗: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问。
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
人以苍蝇污白璧,天教市虎试朱颜。
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诵读了两遍,发现这诗虽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很清楚——头两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头儿被召北上前夕,与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谈话;三四两句是分写彼此别后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笔锋一转,直写眼前这件事,竞痛斥那些告发者是恶意污蔑她清白的“苍蝇”,是“三人市虎”式的诬陷!至于最后两句,更是夸奖她当初坚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随北上,如此气节,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铎等人的妻妾们羞杀,愧杀……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说实在话,自从与郑生的那件事败露以来,她就无数次地揣测过一旦被钱谦益得知后,自己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落得怎样的下常而且,随着郑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狱,随着正院那边公然将自己手下的、丫环老妈叫过去问话,她已经越来越感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无情压力,预感到最后,将会是一记泰山压顶般的致命打击。无疑,她还依然怀着一线冀望,就是钱谦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是老头儿把她痛责一顿之后,姑且允许她留下来。但从此以后,她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再备受宠爱,更不能在家中颐指气使,为所欲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头儿竟然压根儿不相信有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