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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着,黄宗羲的脊背忽然泛起了一道寒意。不错,如果冥冥中真是这样注定了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仁人君子苦心孤诣地为恢复明朝、再造中兴而竭力奔走,甚至不惜破家灭身;而万千民众为了保存祖辈相传的礼教风俗不致毁于一旦,为了不被虎狼禽兽征服奴役而进行的拼死抗争,到头来岂不都是徒劳白费的吗?既然如此,那么还千辛万苦、死缠烂斗地硬撑着做什么?倒不如即时跳进江中,一死了之,更叫痛快干净!心中这么自暴自弃着,黄宗羲就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沮丧之中。他开始厌倦地想到:明朝已经腐朽到这种地步,其实一切都成了定局,已经很难加以改变了。而与运行于冥冥之中的天道相比,人其实是那样卑微,力量是那样有限,想要改变这种大势,确实很难很难,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他没有能将这种阴沉的思绪继续下去。因为身后的将士们忽然发出一声呐喊,随即紧张地骚动起来。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转过身去,黑暗中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直到他竭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才隐约地从那闪着白光的朦胧影象中,发现原来是两只挂着巨帆的船,正一先一后从上游直驶过来,而且眼看就要同他们的船队撞上了。本来,夜里行船,照例要挂上灯笼,好让别的船闪避。
然而这两只船也如同他们的船队一样,仿佛要隐藏行踪似的,船上黑灯瞎火,而且来势又急又凶。正当其冲的那几只船总算闪避得及时,才好歹险险让过,没有闯出祸来。不过尽管如此,也已经把将士们吓得高叫起来:“狗贼!想作死不成?…‘你们长的什么驴辰眼?敢闯老爷的船?”“你们不要命就罢了,莫要带累乡邻吃麦粥!”
各种各样的怒骂从周围的船上响起。不过也有人在高叫:“喂,你们是什么人?可是兴国公的兵?”“哎,上游如今怎么样了?”“你们要到哪儿去?”
但是那两只船一概不回答,只见在江波微光的映照下,那两张巨大的白帆在众人的眼前一晃而过,转眼就融入浓黑如墨的江天深处,消失不见了。
因为几乎发生了意外,黄宗羲那变得松弛倦怠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他不由自主地继续大睁着眼睛,前后左右地转动脑袋,监视着船舷外的动静。他发现:航船看来正在行经江心的主要航道,因为从这个水域逃跑的船只显然特别多。
这么一来,发生碰撞的危险也就相应地大为增加,实在丝毫大意不得。而且,事实也果然如此,在接下来的小半天里,他们又一连碰上两三起这种仓皇逃窜的兵船。有的,就像刚才那两只船一样,一声不响,只顾逃命;但也有的分明吓破了胆,一发现有船挡在前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放火箭,又是喷毒烟,倒把黄宗羲他们的船队闹了个手忙脚乱,差点没有当场着火烧起来……不过,随着南岸越来越近,这种情形终于不再出现。相反,拥挤在船舱里、甲板上的士兵们,也许由于即将重新踏上家乡的土地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交谈也开始活跃起来:“啊,总算又活着回到家了!”
“是的,快到家了。”
“咳,这是怎么弄的?说败——就全败了?真邪门!”
“早知是白折腾一趟,当初还不如不去的好!”
“唉,能回来就好!正赶上稻子熟了。再过几日,就该开镰收割了。”
“是啊,还有十日吧,该收割了!”
“可是鞑子已经打过来了。这稻子只怕收不成呢!”
“那就糟了!若是收不成,全家吃什么?”
“哼,你光想着吃!怎么不想想,鞑子这一回,可是要剃你的头了!”
“啊,要剃头?那——那不是成了畜生禽兽么?还不如死了的好!”
“要死还不容易!可还有家里的一窝子人呢?丢下他们可怎么办?”
“这……唉!”
不知是这个问题过于艰深,还是别的缘故,士兵们的对答终于低沉下去,重新静默了。一直在旁边昕着的黄宗羲,却感到心窝像被一只厚硕的、粗糙有力的手无意中揉捏了一下似的,那正在凉冷下去的血,一下子又重新涌动起来,沸腾起来。“啊,我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会那样想?竟然打算就此认输——难道认了输就逃得过去吗?他们说得对,其实即使是死了也逃不过去!何况还有家里的人,其他的人呢?是的,绝不能就这样认输,如果连我们这样的人也认输了,那么这天下公理就更加连最后的支撑也没有了。绝不能认输!这是无疑的!”他咬紧牙齿,发誓一般地想。尽管如此,他却感觉得出,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地方正在破裂,在往外冒血,使他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因为什么——是悲愤?是憎恨?是绝望?是冤苦?似乎都有一点,却又不完全是。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知道他的路并没有走完。不管前面等着他的是成是败,是利是害,是生是死,只要有一口气在,他还得走下去……“太冲,快到岸了!眼下这军心已散,上岸之后怕会有变故,怎么办?”一个熟悉的嗓音在旁边低声说,那是他的副手王正中。
“愿去则去,愿留则留。”
“那么兄台你呢?”
“上四明山!”
“上四明山?难道兄不回家看看?也免得令堂大人担忧挂望!”
黄宗羲咬紧了嘴唇,没有回答。不过,这么强自抑制了片刻之后,他心中终于一酸,涔涔地流下泪来。
这当儿,堤岸上那闪烁于篱落之间的灯火,已经依稀可辨了。
附记
鲁王政权在浙东失败后,福建的隆武政权亦于同年八月失败,唐王朱聿键被执死。其余部并入鲁王属下,在东南沿海及台湾继续坚持抗清,达十七年之久,直到清康熙三年(1664年)七月才最后失败。在此期间,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以及全国各地的抗清斗争继续风起云涌,波澜更为壮阔,直到康熙中期才渐告平息。
本书主要角色的后话:
黄宗羲——浙东失守后,仍旧坚持继续抗清,直到清朝顺治十年(1653年)才基本停止活动,转向著书立说,对封建制度进行系统批判,终于成为我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和学问家。
冒襄——从海宁返回家乡如皋后,即息影田园,但仍多次被反清活动牵连,均侥幸得到解脱,最后以明朝遗民终其一生。
董小宛——随冒襄返回如皋后,继续过着穷困的生活,五年半后目劳累过度,死于痰疾(热病),年仅二十七岁。冒襄著有《影梅庵忆语》,深致伤悼。
钱谦益——据陈寅恪先生考证,此老因深悔迎降关节,南归后即转而从事反清复明的秘密活动,奔走颇力,其间被两度牵连入狱,赖柳如是全力护持营救,终于得脱。年八十二始卒。
柳如是——积极辅助钱谦益从事反清复明活动,多所谋画。钱谦益死后,因侄孙钱曾嗾使族人逼债,谋夺家产,愤不受辱,悬梁自荆死时四十六岁。
马士英——浙东兵败后,逃往福建,旋即遁入寺庙,削发为僧,被清军捕获杀死。
阮大铖——渐东兵败后,即投降于博洛麾下,跟随清军进攻福建,半途中风,死于仙霞岭。
洪承畴——继续总督江南军务至清顺治五年(1648年),恳求卸任获准,返回北京。五年后,因全国各地抗清形势高涨,再度奉命南下,在平定两湖、两广及云、贵等地中劳绩卓著。顺治十八年(1661年)退职。死于康熙四年(1665年),清朝赐谥“文襄”。但到了乾隆年间,仍与钱谦益一道被列入《贰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