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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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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梅朗中同其他几个几社的士子已经清醒过来。他们连忙拥上去,又是拉又是劝,好容易才把赵人孩解救下来。只见他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浑身直打哆嗦。
    黄宗羲却仍旧红着脸,激怒地嚷:“你说,我要你说!”
    “哎,太冲,我跟你说!”顾苓慌忙走上前来,“是这么回事,方才,这两位社兄——”他指了指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儒生,“在后山走,迎面碰见侯朝宗领着一帮人,起初也没怎么在意,后来见他们指手画脚,留神一听,原来是在骂人,什么‘狗杂种’啦,‘王八蛋’啦,还一个劲地朝地上吐唾沫。两位社兄不禁有气,问他为何如此。谁知他们反而骂得更凶,连几社的几位老学长,还有杜老、夏老,全给骂了进去。哎,其辞之荒谬难听,实有不便复述者!总之,逼得两位社兄忍无可忍,上前去同他论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一齐按住两位社兄,把头巾、直裰都剥了去。是小弟同几位社友路见不平,好歹将他们搭救下来,否则,还不知道会遭到何等折辱哩!”
    顾苓指手画脚,绘声绘色,一口气地说下来,一边摇着脑袋,现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所以、所以列位……如今要去找朝宗问罪?”梅朗中讷讷地问。显然,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未免做得太过分,以至很难替侯方域辩护。
    “不错!”顾苓停止了摇头,义形于色地说,“朝宗如此胡闹,休说松江社友气愤填膺,便是小弟见了,也难以心服!”说完,却不无担心地溜了黄宗羲一眼。
    “这……”梅朗中搔搔后脑勺,瞅着那两个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起码——”大约是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顾苓神气起来,“要他认错赔礼,偿还损失。还要他立下保状,声明以后永不重犯!”他回头问周立勋和彭宾:“勋老、燕老,是这样么?”
    “可是,这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黄宗羲蓦地抬起头,爆发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替阮胡子翻案?为什么?你说!”他大声地问,眼睛里忽然进出了泪水,“你们凭什么敢这么干?莫非你们不知道阮胡子是什么人?莫非你们忘了《留都防乱公揭》?忘了阉党乱政的奇祸惨变?也忘了东林列位先贤的一腔热血为何而洒?
    你们到底还算不算复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见风波平息,正打算动身下楼,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来,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觑。
    “太冲,你是说谁要替阮圆海翻案?”周立勋皱起眉毛问。
    “你们,就是你们!”黄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颊上来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为着把持社局,排除异己,不惜借阮胡子的事挑动纷争,以为别人不知道?”
    周立勋眨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站在旁边的彭宾却显然机灵得多,他“呵呵”地笑起来:“太冲兄,这阮胡子该不该宽宥,可当别论。不过,阁下说此事乃我几社挑起,却是大错特错了!”
    这时赵人孩已经从刚才那一阵子狼狈惊恐中恢复过来,他蓦地扯着嗓子嚷叫:“对,告诉他!把吴次尾、陈定生那档子臭事给他抖明白!”
    “竹翁,请你来说吧!”彭宾轻快地向着人丛背后招呼说。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除顾苓之外,在他们背后,原来还站着另一个不是几社的人。而当这位衣饰讲究、有着一个方形脑袋和一双小眼睛的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来时,黄宗羲不禁一怔,因为他忽然认出,这个一直躲在人丛中不露面的人,竟然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啊,他到这儿来做什么?谁让他来的?”黄宗羲迷惑地紧盯着,又回头望一眼站在旁边的顾苓,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陈在竹也不说废话,只朝他点点头,清一清喉咙,就一本正经地说起来。据他说,早在周延儒复出那阵子,阮大铖就找到吴应箕和陈贞慧二人,哭求宽耍当时,吴、陈二人见他一片至诚,已是首肯,随后便到扬州去同郑元勋商量。郑元勋知道复社领袖张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觉人才难得,便同意了。其后又普遍征求社内外的意见,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赞成。谁知吴、陈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机敲诈阮大铖,开口就是一万两银子。阮大铖因为周延儒复出时,已送了一万两,此时再拿不出,请求削减些。吴、陈二人见他不爽快,顿时就翻了脸,要将这事作罢。是郑元勋看不过眼,好意相劝。
    吴、陈二人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赃反栽在郑元勋身上;又恨几社平日不买他们的账,干脆连几社也牵连进来……末了,陈在竹摇晃着脑袋,感慨系之地说:“谁想得到,堂堂吴次尾、陈定生为了一万两银子,竟会做出这种事!
    据说,如今他们在那里虚张声势,要同超宗、几社厮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圆海就范罢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惊人,黄宗羲和梅朗中固然听得目瞪口呆,在场的那些几社士子,更是一片哗然:“好哇,原来如此!”
    “真亏他们平日装得挺像!”
    “啊哈,原来是个伪君子!”
    “对,伪君子,伪君子!”
    人们大声地叫嚷着,讥笑着,咒骂着,闹哄哄地吵成一片。
    陈在竹却不动声色。他瞅了瞅黄宗羲,见他仰着脸,眼睛睁得老大,对于周围的喧闹仿佛充耳不闻,就凑上去,叹了一口气,同情地低声说:“太冲,这事牧老也知道了,所以……”“啊,不!”黄宗羲像给火烫了一下似的,跳开去,“我什么都不相信,不!”
    他直着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勋和彭宾跟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分明是你们要替阮胡子翻案!是你们,你们赖不掉!”
    他竭尽全力地喊,为的是压倒周围的一片使他感到气愤、屈辱和恐惧的喧嚣。
    “是你们!”他又大叫一声,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声音变得那样洪亮、清楚,而且孤单。原来,周围的喧闹在一刹那问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迷惑地回过头去。顿时,他也变成了哑子。不知什么时候,吴应箕领着张自烈、侯方域,还有方以智已经来到了阁楼上。
    “太冲,你说错了,不是他们。”吴应箕望着他,平静地说。
    六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门前,隔着帘子,心烦意乱地朝外面张望。她的眼皮儿因为不安而频频跳动,柳叶样的长眉也皱得越来越紧。当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气,尽量支起耳朵,却仍然听不到楠木厅那边的任何动静,就不由得焦躁起来了。
    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就在钱谦益向陈在竹、钱养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们打发走了之后,周镳、周钟兄弟,还有陈贞慧和顾杲突然登门拜访。他们为什么而来?何以不迟不早,偏挑这么个节骨眼来?这些,柳如是还不太清楚。不过,凭着直觉,她立即预感到有点不祥。特别是随后钱谦益派人来传话,要她立即通知负责联络的钱曾,把陈在竹、钱养先二人截回来,暂且按兵不动。
    柳如是就更认定自己的担心绝不是多余的了。
    不过,尽管如此,柳如是却没有按照老头儿的吩咐去办。虽然她明知钱曾正守候在揖峰轩内,但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这一次图谋的成败,不仅关系到老头儿能否复出起用,而且也关系到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地毯上的帘影一点一点地向门外移去,柳如是的忧虑也越来越深。她已经毫不怀疑周镳等人此来,必然与阮大铖的事有关;她只是考虑他们对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现在柳如是最担心的是钱谦益胆子太小,被人一吓唬就慌了神。这半年来,她已经摸透了老头儿的脾性,每做一件事,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明明心里这么想,做出来却往往是另一回事。这也皆因他平日名声太大,顾虑便不能不多。如果这一次也轻率罢手,让花了许多银子、心血经营的这件事功亏一篑,那就太不值得了。
    终于,柳如是觉得,应当设法干预一下楠木厅那边的谈话,给钱谦益打打气,至少也应当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谁去做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抛头露面,但陈在竹和钱养先又上虎丘去了,惟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轩里的钱曾。虽说柳如是对于这位“侄孙”一向没有好感,但这会儿却计较不了许多。“嗯,他既是老头儿的学生,又是复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阴沉沉的嘴脸,肚子里的鬼点子想必不少;何况是个年轻后辈,捅点娄子也不要紧,由他去唱这出戏,倒合适不过。”柳如是沉吟一下,回头吩咐红情到揖峰轩去,把钱曾请过来。然后,她就隔着帘子,用一种信赖的、甚至是亲切的态度同他商量起来……当钱曾离开东厢的起居室,来到楠木厅的院门时,他受到了一点阻拦,因为钱谦益吩咐李宝守在门外,不准放人进来。可是钱曾用那双能把人看得发毛的眼睛朝李宝一瞪,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就把李宝吓退了。他登上厅堂的台阶,听见顾杲的声音在说:“君子、小人不两立!老伯坚谓并无此事,最好!惟是适才听老伯言语之意,似乎深以所谓‘门户交争’为忧,小侄却不敢苟同!”
    钱谦益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对方说下去。忽然瞧见钱曾闯进来,他的脸上露出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神情。
    钱曾不理会老师的目光,他双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说:“闻知周老前辈和列位社兄光临,特来拜望!”
    客人们全都认识钱曾,虽然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谈话,一齐起身答礼。
    钱曾大步走向周镳,朝他深深一揖。周镳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见之礼,连忙说:“贤契请起,不必多礼!”一边笑吟吟地弯腰伸出手,准备搀扶。
    谁知钱曾立刻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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