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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一双旧黑布鞋有好几处都脱了线,露出白袜子。不过,他的表情却十分神气,红扑扑的一张脸,宽颧骨、狮子鼻,走路时微昂着头,大摇大摆,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
“哦!牧老,你原来躲在这儿快活,却叫我好找!”许隽气咻咻地叫,同大家行过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声说,不客气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厮做了个手势,茶端来了。许隽接过,一口喝干,用袖子擦擦胡子,这才像喘过了一口气。
“牧老,这江南的士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他说。
“啊,怎么?”
“他们造作谣言,无事生非,由来已久,这也罢了。可是,这一回竞造到你老哥头上,你说可气不可气!哼,还亏他们是复社!”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由得“氨了一声。钱谦益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可是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
“前几日,弟上姑苏去了一趟,”许隽接着说,显然没有发现钱谦益的神情异常,“那一天,闲着无事,便到书坊走走,想拣两本新选的墨卷,却碰到两个方巾朋友在那里闲讲。弟起始也没在意,后来听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谁知不听犹可,一听,真差点没给他气死!歉霾恢切辗交故切胀舻男⌒笊涸斐鲆欢温烊龌训钠嫖爬矗的晾先绾瓮├镏芨罄洗ǎ胩嫒钤埠7缚眩跹苤僭Α⒊露ㄉ镀疲厦盼首铩K档没盍钕郑酚薪槭隆J堑芷还锨巴纾担骸蹦晾鲜俏业睦嫌眩颐翘焯煸谝豢槎趺淳兔惶嫡馐拢磕忝强炜毂兆欤坏脑诖宋廴饲灏祝‘谁知那两个小畜生笑嘻嘻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如今这事江南各府县都传遍了!可不是我们随口乱道!恰⑺腔顾担骸扒晾吓率窍肴敫笙敕枇耍宰龀稣獾仁吕矗 晾希闼担饪善瞬黄耍?许隽这么没遮没拦地一口气说下来,客人当中像冯氏兄弟这些不知情的,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仿佛听到了什么海外奇谈。至于瞿式耜、顾苓、孙永祚等人,或者是参与其事,或者多少听到点风声,只是碍于情面,在钱谦益面前装作一无所知,这时都不禁变了脸色,担心地窥伺着钱老头儿的神情,估计他立即就会暴跳起来,大发雷霆。
然而,出乎意料,钱谦益却没有这样。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许隽,眼睛露出绝望的、黯然的神情,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低下头去,喃喃地说:“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唬住了的冯班,忽然跳起来,高声大叫,“他们凭什么这样诬赖人,可恶!牧老,不要怕,有我冯班在,决不容那伙无耻之徒胡作非为!”他奔向许隽,“伯彦兄,你说,那两个混账畜生是谁,我明儿就上姑苏去找他算账!我要……”他还要说下去,可是瞿式耜做了个手势,把他拦住了。瞿式耜走到钱谦益跟前,沉默了一下,说:“至人之虑,自非群愚所能省知。
老师德高望重,难免为居心叵测之徒侧目,是以蛾眉招谤,古今同慨。然而亦无非蚍蜉撼树,适足见其不自量而已!何况如今国事蜩螗,已不堪问!不出数年,当有大变。老师正无须与彼辈争一日之短长。依学生之见,不如暂且仍作东山高卧,静以观变。直待九重诏下,登车揽辔,拯社稷、济苍生,犹未为晚!敖幼牛塑摺⑺镉漓褚沧吖矗吡θ拔俊G娴男那檎獠怕嬲沽艘坏恪?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已是垂暮之年,什么拯社稷、济苍生,此生是不敢企望了!
但求能优游林下,读书养性,清清静静地过上几年,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唉……”“哦,说到读书养性,牧老的拂水山庄,那可是第一等的!”顾苓连忙凑趣说,“都道‘徐家戏子瞿家园’,乃系我常熟二美,可是学生总觉着,拂水山庄只须稍加修葺,只怕未必便让稼老专美呢!”
瞿式耜也说:“我那个破园子算什么!不过枉得虚名罢咧!被人一个劲儿地起哄,也真想花点功夫把它修一修。前些日子我已经着人到留都去请计无否来帮我踏勘,若是老师想修拂水山庄,到时便让他一块儿瞧瞧!”
钱谦益抬头瞧瞧瞿式耜,又瞧瞧顾苓,却没有做声。他适才那番“读书养性”的话,本来是聊以解嘲的敷衍话,现在被他们煞有介事地一说,倒提醒了他,觉得这也不失为忘却眼前处境的一种办法。他若有所悟地捋着胡子,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三
“老爹,老爷现在书房里,命你去见他。”李宝走进账房间来说。
被称做老爹的那个人——钱府的大管家何思虞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双锐利的眼睛瞧着来人:“嗯,什么事?”
李宝摇摇头,赔着笑脸说:“只是请老爹即刻过去。”
“好。”何思虞说,重新低下头去。“你瞧好了——”他伸出一只干枯弯曲的、戴着嵌绿玉金指环的手,指着账本,对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的账房先生说,“这些,还有这些,你都好生再盘一下。怎么会只剩这一点儿?亏得太多了,这样不成!懂吗?好,回头我再来。”
说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还在等候他的李宝,向外走去。李宝连忙跟着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没有回头。
“我那——”李宝急急赶上来,“我那五两银子,老爹跟邹老爹说了么?”
“还没哩!”
“可是、可是听说就这几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么,还没定呢!再说,你那几两银子,邹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么?”
“你也不想想,他现赁着二三十号海鳅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万五万的生意。
区区五两银子,在你自以为老大一笔帮衬,但到他手里,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还真嫌零碎费事!”
“可是……”
“算了!你想发外洋财,过几年再说。那五两银子,回头你来拿回去!”何思虞断然地说。
这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宝,见他耷拉着脑袋,噘着嘴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微微一笑:“小伙子,你想混几两银子讨媳妇儿,何必非得往通番贸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风险买卖,我是为你好,怕你赔不起哟!你如今既进了这钱府的大门,又承老爷看得起,让你早晚跟着他,这便是你这辈子的财气到了!今后只要你乖觉些,我自会把些门道来慢慢点拨你!”
李宝抬起头,呆呆地瞧着眯着眼睛、在他旁边傲然而行的瘦小老头儿。渐渐地,他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一丝希冀的、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里闪动起来。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扑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后老爹便是我的干爹!李宝如若负心背义,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连忙把李宝扯起来,“傻小子,谁让你在半路上来这一套!”他低声责备说。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
“嗯,这样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说道,“眼下有一桩现成的买卖,不过,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干爹请讲!”李宝惊喜地睁大眼睛。
“我问你,老爷跟前,你说话能到什么地步?”
“这个……”
“好,这我不管。我只告诉你,现在下房里,正锁着两个人,一个是金花桥头的机户王之善,一个是小东门外竹木行的张胜。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银子五十两,到今年连本带利该还一百九十两;张胜五年前借银三十两,到今年该还一百零二两。
但二人至今分文未还。前两日我说起,老爷很生气,命人把他们叫来,责骂了一顿,关在下房里,说是一日不还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这两家央人来向我求情,说是情愿各出五两银子赎人。现在,你如能说通老爷放了他们,这十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全数归你。如何?”
“啊!”李宝的眼睛蓦地发亮了,可是随即又担心地咕噜,“只是,只是不知老爷答应不答应。”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看你的本事哕!”何思虞冷冷地说。这之后,他就闭上嘴巴,再也不谈它了。
当何思虞登上荣木楼,踏人匪斋的时候,钱谦益正站在书房中央,望着墙上的《耦耕堂读书图》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苏州画的一幅画,虽不甚工,却颇饶淡远之致。钱谦益为着讨柳如是的欢心,特意命人精工装裱后,拿来挂在书房里。
听见何思虞的脚步声,钱谦益很快地转过身来。他点点头,算是回答对方的行礼,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嗯,我让你带我的信去见何先生,这事办了么?”
“禀老爷,已经去过。”何思虞恭敬地回答,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这是何相公的复信,请老爷过目。”
“唔,可是你亲自去的?——他可应允?”钱谦益一边拆信,一边问。
“是小人亲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却,说他才疏学浅,万万不能与黄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误了少爷的前程。”
钱谦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边:“哼,我岂不知黄陶庵无人能及。只是他已辞馆而去,我再三苦留,却留他不住,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少爷天天这么荒废着!你——明儿再去一趟,替我反复道达恳聘之意,请何先生务必应允。”
“是!”
“嗯,你坐!”钱谦益摆了摆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个屁股在一张凳子上就座了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说话,却转过脸去,又对墙上那幅《耦耕堂读书图》出起神来。
“你说,这拂水山庄,若是重加修葺,所费须得几何?”他沉思地问。
“啊,老爷想重修拂水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