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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用身子遮护着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难听的话叫骂着。可是那伙浪荡子弟见她是个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苏白,即便骂起人来也像唱歌儿似的,哪里会怕?
还有些人见她徐娘半老,泼得有趣,趁她指手画脚,没遮没拦,倒先在她身上捡起便宜来……在这当儿,董小宛反而显得比较镇定。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对于自己将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倒不太担心。现在她一心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下流的纠缠,以免传到冒襄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因为她自从在金山下与冒襄有了成约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并向冒襄一再表示洁身以待的决心。如果今天这事闹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酱地传扬开去,只怕有点不妙。事实上,眼下冒襄对她已经三心二意,而且他俩这件事,背地里心怀嫉妒、伺机中伤的人只怕也不少……这样一想,董小宛就紧张起来,虽然眼前这伙人那副流氓无赖的样子使她感到害怕,可是也只好强自镇定,凑在陆卖婆的耳边说:“姐姐,你叫他们别吵,我有话说!”
陆卖婆正招架不住,一听这话,连忙对那伙人大声说:“你们弗要叫,我妹妹有话说哩!”
连叫了几声,那伙人才听清楚了。他们没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胆,还敢答话,倒有点意外,不由得静了下来。
董小宛侧着身子,先向众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说:“众位哥哥……”话刚出口,立即有人怪声喝起彩来:“叫得结实!”
“这才对嘛,多热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却目不转睛地瞅着,等着她说下去。“嘘——听她说什么。”有人说道。
“今天承蒙众位哥哥抬举,到这儿捧奴家的场,奴家这厢谢过了!”董小宛说着,又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做声,他们显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楚楚动人的小妞儿怎会这样说话?
“众位哥哥只怕还不认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说,“奴家姓董,贱名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旧院里住过几年,后来去了姑苏。这一次是奉如皋冒辟疆相公邀约,到南京来访他的。
如皋冒相公,众位哥哥想必也是认得的,他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部的大人们都是极相熟的……“董小宛估计,那帮浪荡子弟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从衣着打扮不像缙绅之家的女眷这一点,把她误认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于大胆围着调戏。如今她说出自己的身份是个妓女,而且是复社大名士冒襄请来的,或许他们就觉得相错了对象,扫兴而去。果然,听董小宛这样自我介绍之后,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没趣的神色。只有最先向她调戏的那个蒜头鼻子的少年,却似乎仍不甘心,他阴阳怪气地说:“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哕。难得今日有缘一见,就请到外问去陪我们喝酒吧!”
“多谢哥哥盛情!”董小宛连忙行礼说,“只是奴家难以从命。”
“怎么?”蒜头鼻少年顿时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为小爷出不起价钱?告诉你,小爷有的是银子!你要多少,说吧!”
“哦,不是银子,是奴家今儿委实不得空。”
“什么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烧香的事嘛!告诉你,今儿小爷这顿酒是吃定了。你不来也得来!”那少年蛮横得可以。
“对!叫你来就得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一个同伙帮腔说。
“咦,瞧她架子还挺大的呢!”“装模作样罢咧,哪有姐儿不爱钞的?”“对,对,她们不就是干的收钱卖货的营生么!”另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说。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嗳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卖婆突然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随你们去,只是今儿不行罢咧!常言道,‘头头不了账账不清’,今儿是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早就请了的,自然得先轮到他们!你们硬要横插一杠子,窑子上也没这规矩!各位老爹少爷如果有心帮衬,赶明儿到秦淮河去!
我们谢都来弗及呢,哪有把进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儿不行,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这会正在石城门外的船上等着我们呢!啊哟!不同你们闲嚼蛆了,我们烧炷香就得回去,迟了,只怕要落一顿埋怨呢!奥铰羝乓槐咚担槐叱蹲哦⊥鹜钌暇妥摺?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陆卖婆的一番话打了圆场,还是因为听说冒襄和复社的人就在外面的船上,给吓住了,这一次,那伙浪荡子弟却没有追上来。不过,当她们登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时,陆卖婆却发现董小宛低着头,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泪水。陆卖婆担心地回顾一下,半带劝解半带吓唬地说:“妹妹,快别哭了。若是给那帮瘟星瞧见了,姐姐好歹糊起这张窗纸儿,说不定又给捅破啦!”说着,紧拽几步,把董小宛拖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殿内九梁六柱,十分宽敞。当中供着一尊一丈来高的关圣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凤眼蚕眉,栩栩如生。他的两侧还各有一座较小的塑像,左侧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青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印;右侧站着一位黑面虬髯的壮士,肩上扛着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关平和周仓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陈列着各式供品,香烛围绕,烟雾腾腾。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团上顶礼膜拜。
当董小宛把三炷点燃了的线香在香炉上插好,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时,有片刻工夫,她抬起还残留着痛苦的眼睛,仰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关圣帝君像。她觉得帝君的面容是如此威严,如此美丽,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仿佛在说:“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该遭受如此磨难。不过,只要你一心向道,乐善不渝,是可以赎清前愆,从苦海里获得超生的……”董小宛的心忽然觉得平静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难,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
但愿我的债已经偿清,从此脱离苦海,同冒郎白头偕老”于是,她合掌当胸,虔诚地祝祷了一会儿,叩下头去,然后站起身,把供桌前的一个签筒拿过来,开始使劲地摇着,一边继续默默祝祷。她不停地摇着,随着她的手势,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渐渐地,董小宛的整个心灵也沉浸在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仿佛已经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归途。那沙沙的声响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过,是轿夫轻快的脚步,是冒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终于,签筒“笃”的一响,这是神明显灵的信号。董小宛反射似地睁开眼睛,果然,一根签已经脱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啊,不知神明怎么说,不知他怎么说?”她匆遽地、惊惶地想,把签抓在手里,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到右首的柜台上,纳了一文钱,向庙祝取了签纸。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以至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写在签纸上的那几行字。她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待到稍稍平静一点时,才重新去读签文。这一回,她不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记似地呆住了。签文上写着这样一首七言绝句: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
第十章
一
乡试的第三场,即最后一场,按规定是八月十六日结束。但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贡院照例提前一天放牌,让已经交卷的举子先行出常在第一批出来的举子当中,有吴应箕、陈贞慧、梅朗中、顾杲、侯方域、余怀、陈梁、吕兆龙、冯舒、冯班、张岱、孙永祚以及其他一些复社社友。冒襄也在其内。现在,他们兴冲冲地聚集在桃叶河房里,一边愉快地交谈着,一边准备摆酒赏月,唱戏谢神。
七天前,冒襄刚进考场时,虽然一度被意外的挫折困扰过,可是当那神秘的、来自上苍的启示使他平静下来之后,情况就改变了,握管下笔之际,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似的,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当真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连自己看着,也不由得惊异起来。第二、三场考的是论、判和时务策,情形也一样。而且每一场,都是才放头牌他就已经交卷出常待回到河房,把试文逐篇默写出来交给几位相知的社友传阅,又博得大家的击节叹赏,同声推许,就连评点名家、爱挑眼的吴应箕读了之后,也点头不语。瞧着这种情形,冒襄表面虽然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淡淡的神气,内心却十分得意,觉得这一次虽不敢说必能夺魁抡元,但入闱中式,恐怕是没有疑问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当董小宛在顾眉和李十娘的陪伴下,带着陆卖婆突然来到桃叶河房时,冒襄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愕和不快。
相反,就在董小宛径直向他走来的一刹那,冒襄甚至露出了愉快的、抱歉的笑容。不过,董小宛显然没有领会这笑容的含义。她那严肃而苍白的脸孔、那双大睁着的惊惶的眼睛,以及变得僵硬了的身姿,说明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而那紧闭着的小嘴,那毫不迟疑的步态,又显示出她的勇气和决心。不过,最令冒襄感到惊异的,却是此刻董小宛整个姿态所显示出来的、那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动人的意味,以致他忽然感到有一点畏怯,有一点慌张。虽然几句照例的应酬话已经溜到了嘴边,却像一下子给施了魔法似的,再也说不出来。
董小宛来到冒襄跟前,就站住了。她仰起头,睁大那双梦幻似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只管呆呆地望着冒襄。她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似乎忘记了她此刻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抄…终于,冒襄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他转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社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一个个都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