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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却更使他吃惊。
这是那个俊俏后生。他笑嘻嘻地瞅着黄宗羲:“要它不是这个样子也不难,不过,那可得等到——”说着,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调唱起来:“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个郝大哥回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临时停住了。
然而,黄宗羲已经听懂了。还在江南时,他就听说,李自成为着煽惑群众,收买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几句民谣,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现在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谣吗?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心中一闪:“啊,他们是流贼的细作!”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一刹那间,吃惊得连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差点儿要拔腿飞奔,但是理智告诫他:千万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示!要不,在这个地方,他们随时都能把你杀了!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为了镇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来嫌脏、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窥了一下对方的神色。随即装出微笑,道过谢,转身离开茶寮。由于心慌,他上马时很费了点事,好不容易爬上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几十步远,估计那伙人再也赶不上了,这才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鞭,纵辔狂奔起来。
“常听人说,流贼细作已经遍布京师,我还不信,不想今日当面碰上了!”黄宗羲心忙意乱地想,不断加鞭,等马儿一直跑出了废墟,进入上斜街时,他才渐渐收紧了辔头。
不知是当年受震较轻呢,还是由于靠近大街,恢复得较快,这一带的房屋虽然也十分简陋,总算还像个样子,路上的行人也较多,整个气氛已不似先前那样荒凉诡秘。黄宗羲惊魂稍定,松了一口气,但随后又感到十分气愤:“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重地,怎么连流贼的细作混了进来都没人管?那些厂卫的缉事人都是干什么的?
为什么不赶紧来个全城大搜查,把这些家伙统统抓起来,该关的关,该杀的杀!照这样子闹下去,万一流寇真的打进来,怎么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况严重,觉得有必要马上向巡捕营报告,让他们派人先把茶寮里的那几个人抓起来。“对,可别叫他们跑了!”黄宗羲想,顿时亢奋起来。可是,巡捕营在哪里呢?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找个路人询问一下。没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头,远远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呼啸。那是一种凄厉的、惊骇的声浪,仿佛是屠夫追逐着牛羊,又像是烈风摧折着树木。那呼啸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路人走避的脚步声,店铺关门的乒乓声,爹娘和儿女的呼唤声,以及东西被碰翻、打破的声音……黄宗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景象弄糊涂了。他本能地打算跟着躲避。忽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见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渐渐地又有了响动。不过,那是急骤的马蹄声,错杂而单调,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马上的甲士,个个衣履鲜明,神情冷傲,对于他们出现所引起的惊慌和混乱仿佛早已习以为常,不屑一顾。他们在离黄宗羲还有十来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随即跳下马来。
黄宗羲定神一看:“咦,这不就是锦衣卫的缇骑吗?好了,这下可不用到处找了!”黄宗羲想,连忙驱马上前,打算向他们报告刚才遇到的情况。
缇骑们却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们一下马,就向路旁的一个带篱笆的院子走去。
头里的一个一抬腿,“砰”地踹开了院门,其余的人跟着冲了进去。紧接着,屋子里就传出了喝骂声、哭喊声和乒乒乓乓摔家伙的声响。一个女人带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们可是本分人家,怎么敢去做强盗哇……”黄宗羲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这里也藏着流贼奸细不成?”他连忙走过去,隔着篱笆往里瞧去,顿时呆住了。原来,这是一个靠种花出卖为生的人家。黄宗羲还记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门,行经这里时,还曾经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眺望过园子里的烂漫秋色,对那些五彩缤纷的秋葵、蓝菊、草本夹竹桃、海棠和璎珞鸡冠表示过由衷的喜悦。可是,如今这些花木正遭受着最无情的摧残,两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缇骑,正在不声不响地以最冷静而干脆的动作,对花园进行着彻底的破坏。他们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铁锤砸毁假山,还用沉重的战靴在苗圃上践踏过去……黄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他直瞪瞪地望着那些断头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颜六色、狼藉满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齐腰砍断的秋葵的光秆上,伏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大约它在这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中躲避不及,受了伤,飞不起来了。
现在,它正抖颤着翅膀,在葵秆上艰难地爬行着,在它的身子后面,还拖着一条粘糊糊的“肠子”……黄宗羲瞅着瞅着,渐渐眼前的景象变了,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园子,而是阴森可怖的诏狱。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锦衣卫拘拿入狱的东林党人。其中有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袁化中、周顺昌、高攀龙以及自己的父亲黄尊素,而且似乎连他——黄宗羲本人也在内……他们有的断颈,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肠子在挣命。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是他们流出的脓和血……蓦地,黄宗羲发出一声低沉而钝浊的呼叫,用双手掩着脸孔,回头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马前,爬了上去,挥动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黄宗羲就吩咐黄安收拾行李,跟着陆符搬到城西的万驸马北湖园里去了。
四
崇祯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黄宗羲搬走之后两个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来的十几盆名种菊花。他赏玩之余,一时兴动,便备下酒席,写了帖子,邀请平日要好的两位同僚——詹事府谕德吴伟业和兵科给事中龚鼎孳过来饮酒赏花。吴、龚二位都是老复社成员,吴伟业还是复社领袖张溥的得意学生。
三人在江南时,就已经彼此认识。不过,后来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吴伟业相处的时间久些,关系也比较密切。至于龚鼎孳,因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调到北京来任职,过去方以智同他虽然有过联系,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对于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还说不上太喜欢,总觉得他过于八面玲珑,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
不过,方以智也不是那种心地浅狭的人,他看见对方经常上门,对自己颇为尊重,再加上吴伟业当面背后都一直在说龚鼎孳的好话,于是对这位新朋友也就渐渐热乎起来。
如今,方以智同两位客人坐在书房的明间里。那十几盆名种菊花就分成两排,陈列在台阶下。其中有什么“醉杨妃”、“银鹤翎”、“鸡冠紫”、“留仙绉”、“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态各异,正在晴和的九月阳光下,舒展着五彩缤纷的花瓣。阵阵清香,随着清爽的秋风飘到筵席上来。三位朋友已经着意观赏赞叹过一回,还分韵赋了几首诗,如今一边坐着闲谈,一边继续饮酒赏花。龚鼎孳是个爱说话的人,更兼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谈阔论。吴伟业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很少插嘴,清秀的脸上始终带着温雅的微笑。
现在,他们已经转移了好几个话题,因为是随意而谈,所以也没有什么次序,一会儿谈起七月中田贵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宫顶替,一会儿又扯到抄手胡同华家的专煮猪头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宫所发生的一桩离奇的失宝案,然后又回到北京,说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见到了陈圆圆,比在江南时仿佛清瘦了些,却是更美艳了。
接着,他们就把陈圆圆同董小宛比较了一番。龚鼎孳认为董小宛无论如何比不上陈圆圆,冒襄皆因平日过于自负,这次落得了哑巴吃黄连,也怨不得谁;方以智却不同意,认为董小宛也许色艺稍逊,难得的却是人品端庄,没有陈圆圆那么多风尘气味。最后,照例是吴伟业出来打圆场,说陈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这菊花——“醉杨妃”和“银鹤翎”,观赏者可以各有偏爱,其实却未易轩轾,才把这场争论平息下来。这之后,他们就把话题转到战局方面,从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军在朱仙镇遭到惨败,谈到河南开封已经危在旦夕,又谈到兵部的昏庸无能。末了,话题回到眼下轰动朝野的那件大新闻——兵部尚书陈新甲一案上来。
“说来可笑之至!”方以智说,“陈老头儿自从在狱中上疏,乞求宽宥,被皇上驳回之后,如今又里外上下的一个劲儿送礼请托,昨儿竟送到我这儿来了!”
“那么,方兄必定是拒之门外无疑哕!”龚鼎孳微笑地问,白皙的脸上现出凑趣的神情。
方以智摇摇头:“小弟是照收不误!”
“哦?”
“龚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据小弟看,陈老头儿今番自取其败,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这一百两银子!他既然着人巴巴地送上门来,小弟若不受他,自必会有旁人承受。与其让别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请二位老兄来此饮酒赏花,这银子便正好充作酒资,比之让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问舍,放债积谷,岂不胜似多多!
何况,陈老头儿平素贪婪得紧,这银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财,就算白送一点给我们,他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肮ǘ︽苷0妥叛劬Γ坪跻幌伦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鹄础?“好,好!密之,亏你做了几年京官,原来一点儿没变,还是江南名士的本色!
佩服,佩服!”说着,举起酒杯,同方以智对饮了一杯,又回过头,打算敦促吴伟业,却发现这位吴大诗人皱着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