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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为阶,山门上一块乌木大匾,写着三个金字——感业寺。
因为该寺又从不开门,这条街逐渐寥落,除了早间去西市的人抄个近路,几乎没人到这儿来。但今日事有蹊跷,临近正午之时从南面走来一位老妇,循坊墙径拐到这条街。这老妇已年逾七旬,身量矮小满头白发,穿着半旧的锦绣衣裙;莫看年纪高迈,腰不塌背不驼,走起路来挺胸昂首腿脚灵便,迎着料峭寒风,转眼来到感业寺山门前,毫不迟疑踏上石阶,三座大门直奔正中,抬手便拍门环,空寂的街巷中立时响起咚咚声。
可无论怎么拍,里面没半点儿反应,莫说无人开门,连话也不问一句。这位老人家实在执著,干脆攥起拳头使劲敲起来,沉闷的响声连绵不绝,右手敲累了又换左手。如此这般不知敲了几百下,那山门终于“轰隆”一响,微微打开道缝。
“施主何故叩门不止?”一个年轻女尼探出头来。
老妇抹抹额上汗水道:“你不来应,我自然叩打不止。”
尼姑不禁皱眉,可是见这老妇慈眉善目,腕上戴着串乌木念珠,必是虔诚信徒,于是耐着性子道:“老大娘,鄙寺不接纳香客,您若烧香礼佛另寻别处吧。”
老妇却道:“我辛辛苦苦就为贵寺而来。”
“本寺不准外人涉足。”
“小师傅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吧。”
“不行。”尼姑不耐烦了,满脸轻蔑道,“您老是外乡人吧?莫非不知鄙寺来历?还是找人打听打听吧。”说着便要掩门。
“且慢!”老妇伸手拦住,慈祥之态顿收,转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你这小沙弥,好生目中无人。莫说你们这座寺的来历,就是这座坊、这条街、这长安城的来历老身也尽知!你既要问,老身便给你说个明白——当年你们这座院本是隋朝太师李穆的私宅,他夫人元氏虔诚礼佛,太师过世后便将宅邸舍于佛门,取名修善寺,是男僧修行之地;至于你们,是从西边崇德坊济度寺迁来的。济度寺是皇家寺院,供养高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嫔妃。半载以前太宗皇帝驾崩,又有一群无儿无女的后宫嫔妃按例出家,济度寺容纳不下,便由长孙无忌提议,仗着朝廷势力迁了人家修善寺的香火,让你们占据这座偌大的寺院,更名感业寺,是为济度寺别院,是也不是?”
“是。”女尼听这老妇娓娓道来,不但尽知本寺来历,竟还直呼当朝顾命大臣名讳,再不敢怠慢。
老妇舌剑锋锐兀自不饶:“你原是哪一殿的婢子?既入空门便该恭敬守礼怜贫惜老。这般势利眼,哪像个出家人?岂不玷污佛门!”
女尼早被她凛凛威严镇住:“奴、奴婢……知错了。”一时慌乱竟把出家前的称呼说出来。
“闪开!老身要进去。”
“这……”女尼很为难,硬着头皮道,“不准外人进入,乃是遵朝廷之令,小尼不敢做主。”
老妇毫不客气:“去寻个能做主的人来!”
“我去禀告师傅。”女尼颤巍巍应声,“敢问您是……”
老妇傲然道:“就说应国公夫人前来,你师傅若有见识便该知道。”说罢缓步退下石阶,手扶石碑歇息——毕竟年逾古稀之人,敲了半天门实在有些疲劳。
沙弥尼去后不久,正中那座大门豁然敞开。一位年逾五旬、身材瘦削的白衣女尼款款而出,双手合十降阶相迎:“原来杨夫人驾临,方才小徒无礼,还请赎罪。”
杨氏见这位师傅如此尊敬自己,敢忙还礼:“惭愧惭愧。”此言并非客套,莫看她拿腔作势甚是厉害,心里实有愧意。她丈夫应国公武士彠去世多年,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只是州县小官,而且都不是她亲生,若非家道中落,哪有堂堂国公夫人迈着两条腿拜庙的?这位师傅敞开正门降阶相见,可算给足了面子。
老尼笑道:“夫人无需多礼,佛门不是名利场,贫尼敬重的并非国公夫人的名号,而是您本人。谁不知武门杨氏潜心礼佛,是有名的居士?只怕贫尼还在襁褓之时您就已对《法华经》有所心得了。”
“不敢当。”杨夫人细细打量老尼,似曾见过,便试探道,“大师法名可是唤作法乐?”
“正是。”法乐法师点头应承,却不愿提昔日之事,转而询问,“夫人来到鄙寺,未知有何指教?”
杨氏踌躇片刻,索性放胆直言:“我要见女儿。”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乐再度双手合十,“出家之人哪有亲眷?夫人通晓佛法,怎发此无理之言?”
杨夫人满面无奈:“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舐犊之情孰能舍弃,还望大师通融。”
法乐不答,慢慢转过身,抬手指向山门:“夫人可知天下佛寺为何要并排立下三座门?”
这可难不倒杨氏,娓娓道来:“三门者,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持戒修道必过此三门。”
“何为空门?”
“四大无我,五蕴皆空,不去不来,一切解脱。”
法乐又问:“何为无相门?”
“一切诸法本性皆空,一切诸法自性无性。若空无性,彼则一相,所谓无相。”
“何为无作门?”
“无因缘之造作,无愿无为。”
杨氏一一作答丝毫不错,哪知法乐听罢越发摇头叹息:“夫人既知女儿入此三门万事皆空、尘缘尽断,又何必强求相见?世间烦恼皆因自寻,何苦何苦!”
杨氏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圈不禁湿润——自从武士彠过世,她和仨女儿寄人篱下,饱受丈夫前房儿女的冷眼,又几经离别之痛。尤其二女儿武媚,十四岁便被召入宫中侍奉先帝,呕心沥血仍未能得宠,直到先帝驾崩依旧是个才人,没能产下一儿半女,沦落到感业寺。当初在宫中,即便千难万难,逢年过节还能进宫见女儿一面,如今身入皇家寺院,难道竟成永诀?
不!纵是皇天佛祖,难阻慈母之爱——杨氏牙一咬心一横,强辩道:“《维摩诘经》有言‘我听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即便身入空门,也需父母准允。我没想让她出家,是她身为宫中才人,先皇驾崩后不得已才沦落至此,不过指佛穿衣赖佛吃饭,怎就见不得?”
法乐倒吸一口凉气——好个厉害的老妪!但身有职责不能让步,只得重申:“感业寺不准外人入内,这是法度。”
杨氏咄咄逼人:“是佛门法度,还是朝廷法度?难道感业寺明为清修之地,实是官衙大狱?莫非要探视个人需给牢头贿赂?你要多少布施?老身虽家道中落,大不了砸锅卖铁掏给你!”
“你……”法乐生怕动嗔念,一个劲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为钱么?那想必是怕朝廷怪罪。这也好办,咱们各行其是,我进去见女儿,您去报官,只要让我见到女儿,莫说索拿问罪,就是鞭笞棍打斩首市曹,老身绝无怨言,坏不了你感业寺的名誉!”佛门慈悲为怀,岂能害人性命?杨氏这是正话反说。
法乐修行再高也难忍受,可她明白杨氏是故意相激,指望她赌气放其进去,绝不能上当,因而只道:“多言无益,望夫人留心口业。”说罢拂袖而去。
杨氏忙一把扯住她衲衣,改了口:“老身言语过分,大师勿怒。”
法乐手捻佛珠缓缓道:“诸行无常,万物皆空。佛寺也罢,官衙也罢,夫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贫尼不会让您进去。”
杨氏见激将无用,又换了一副和蔼口气:“方才大师问老身三道法门,我也有个关乎修行的问题想请教您。”
法乐知道她又要耍花招,却也不免好奇,更何况她说这是个关乎修行的问题,身为出家人不便拒绝,踌躇再三还是道:“既为同修,何言请教二字?夫人请讲。”
“大师既名‘法乐’,可知此二字作何解?”
法乐脱口而出:“听受佛法、行善积德以自娱,是为法乐。”
“这便是了。”杨氏也将双手合十,满面虔诚道,“大师以积德行善为乐,何不垂怜老身?我思念女儿,女儿更思念我,若能使母女相见,大师非但得偿所乐,更是一件功德。既然万物皆空,法度教条何尝不是烦恼桎梏?古之大德以身证道,不惜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稍纵法度又算得了什么?请大师身证‘法乐’二字,开方便之门。”
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合于释道,法乐也不禁叹服杨氏的智慧。可这方便之门不能开,朝廷之令还在其次,若今日容她进去,将来不免再有其他人来探亲,此例一开难以收拾。
杨氏见法乐似有动容之色,只是一时难以抉择,忙趁热打铁使出最后一招:“我若没记错的话,大师俗家姓萧,乃是已故宋国公萧瑀之女,自幼慕道投身佛门。您两个妹妹也在寺中出家,乃法愿、法灯两位大师。您姑母是隋炀帝萧皇后,老身也是弘农杨氏,咱们算是远亲,亡夫与令尊还有同僚之谊。还望您看在旧日情面……”
法乐见她如此了解自己家世,心中颇为忌惮,连忙打断:“夫人何必又提前尘旧情?”
“大师执意不讲情面么?”
“出家人便该如此。”
“那老身只好……唉!”杨氏长叹一声,转身便走。
法乐见她走得蹊跷,忙问:“夫人欲往何处?”
“大师既然自称不念前尘,我便往宋国公府央求您兄弟来说情,那时倒要看看您能否割断亲情。”
“不可!”法乐吓出一身冷汗——感业寺好歹还是皇家寺院,有法度管束,闹不出花样;杨夫人若把麻烦引到萧家,此事传扬出去,今后凡欲进寺探望骨肉之人都找萧家,师徒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杨氏缓缓转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救苦救难,慈悲是情;天生天性,伦常是情。不知我何能忘我,不通情何能忘情?我佛如来若非胸怀悲天悯人之情,怎会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