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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几人再次来到杨震的牢房前时,他正靠墙假寐着。但突然,他紧闭的双眼就猛地睁开,目露精光地朝着牢房外的几人看去。虽然这时外面比之前人更多了些,但在他的眼里,却只有中间那个粗布衣衫的男子。
这是一个无论模样还是身材都显得极其普通的男子,唯一有些不妥的,就是在他左边脸颊,从眼睛到下颌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可当杨震的目光与之相对之后,便察觉到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了,因为他的目光里不带丝毫温度,就像是两把锥子一般,叫人望而生寒。
“他们还真是听话,说了叫他们找个厉害点的人物来,就真找了这么个家伙来。”心里转着这个念头,杨震的身子已然绷紧。
牢门打开,那汉子自觉走了进来,然后缓缓在杨震的对面坐了下来,用那双冷漠的眼睛开始上下打量起杨震来。刚才他与杨震四目相对的刹那,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威胁,这是只有同类人物才能感受到的感觉。
而在这两人不动声色地互望之下,牢房内外的局面陡然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让张三他们忍不住打了个突。在打了个哈哈之后,张三才道:“几位,人已经入了牢房,咱们的差事就算成了,走吧。”
“唔!”那押着汉子进来的几人这才从难言的压力中摆脱出来,赶紧点头,随着张三他们迅速退了出来,似乎只要多在那儿待上一会儿,都会有危险一般。
在他们走后,牢房再次陷入了寂静。良久,那汉子才用同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杨震?”
“正是,你叫什么?”杨震坐直了身子,再不像前番那般放松了,双眼满是警惕地盯着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此人无论是危险性还是本事,都不在自己之下,这是杨震见他后的第一反应。
“向鹰。受人所托,前来取你性命。”这个叫向鹰的汉子出人意料的不做遮掩地就将自己的意图如实说出,然后坐着的身子略微向前一探,就如一只盯紧了猎物的虎豹般看向了杨震。
杨震不敢有丝毫懈怠,也同样探身,目光炯炯地回望对方,身子已彻底绷直。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他就会在瞬间作出相应的回应。同时他的口中依然说着话:“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叫你来的吗?”
“这个,你无需知道。因为若你死,知道了也无用。若我死,他还会在叫人来的。”向鹰在说出这话时,心里微微一动,以往自己可从未有过会被对手所杀的想法,这足以显示面前此人确实给了自己极大的威胁。
杨震嘴角微微一翘,也不再追问,而是将所有的心力都投放到了与向鹰的对峙当中。一时间,整个牢房里就弥漫开了一种叫人窒息的危险气息,但两个同样危险的人物,却并没有立刻动手。
两人就像是两座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对峙着,高手对决,只在瞬息之间。谁也不敢放松,谁也不会轻易出手!
虽然已入子时,但冯保却尚未就寝。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虽然不像首辅张居正那般日理万机,但也一样有着太多需要处理的事务,每日里“批红”到三更半夜更是家常便饭。
所谓批红,起自成祖设立内阁之后,本来是天子的权力……当作为皇帝秘书的内阁成员将对各地奏疏以条陈的方式上报到皇帝这儿后,皇帝已朱笔写出自己的意见,再发放各部衙门处置。只是随着皇帝越来越懒,太监的权势日益增大,这批红之权就从皇帝手里转移到了司礼监的手上。
冯保作为如今的司礼监一把手,自然需要处理这些事务,这也就导致了他无法再像以往般一直陪伴在万历左右。至于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是坏,至少对眼下满足了权力欲的冯公公来说,还是利大于弊的。
冯保在案后仔细看着条陈,作着批示,身前不远处,刘守有正垂手静静地等在那儿,显得很是乖巧。但其实,他的脑门处已满是细细的汗珠,背部更是被汗水彻底打湿了,因为他等在这儿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刘守有自然是因杨震一事而来见冯保的,毕竟杨震也是冯保本来想拉拢的人。但没想到,在他开口之后,冯保只应了声知道了,便自顾忙起了手头的工作,就像浑然忘了刘守有的存在一般。
这一下,就搞得刘守有很尴尬了。你冯公公若是肯救人,自然好说;即使你有所疑虑,不肯出手,甚至是不叫刘守有插手这事,也只消暗示一下便可,刘守有绝不会有二话。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表示,就让刘守有变得进退两难了,毕竟在冯保示意他退下之前,他是不敢走的。
直到案边其中一支儿臂粗细的蜡烛突然溅出一丝火星,才使得冯保略分了下神,抬头瞧见了刘守有。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满,这才道:“那杨震被关进牢里才不到两日光景吧?”
见冯公公终于和自己说起这事了,刘守有终于松了口气,赶紧恭声答道:“回双林公的话,正是如此。”
“你曾派人去过了顺天府,他们是如何回答的?”
提起此事,刘守有心头依然有火,但当着冯保的面却不敢表露,只是道:“他们说此案过于严重,不肯将人交给下官。”
“你以为此案严重吗?”
“这”刘守有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冯保,却无法从对方平静的神色里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来,只得道:“虽然杨震是杀了一个倭国使节,但下官以为此事并没有严重到无法通融的地步。”既然他的来意是救杨震,只能这么说了。
冯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就是个倭人吗,杀了也就杀了。可这才两日光景,我的想法就变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这下官不知。”刘守有面色一紧,不知自己是否答错了。
“这是两日里满朝官员,包括言官和其他堂官呈送上来的奏疏,居然都提到了杨震这起案子,你且看看吧。”冯保说着,便把一大叠的奏疏往前一推。
第230章 牢狱内外(三)()
“下官不敢!”这是刘守有的第一反应。朝廷自有制度,这官员的奏疏只有天子、阁臣以及司礼监的太监才能翻看,他不过是个锦衣卫指挥使而已,如何敢看这个呢?要是被人知道,一个僭越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冯保倒也没想这么多,一听他这么说,便是淡淡一笑:“我叫你看自有我的道理,但看无妨。”
见冯保这话是真的,而且还很坚持,刘守有便不再坚持不看,不然只怕会惹得冯公公不快。但他也只敢小心翼翼地从那叠奏疏的最上头拿过一本。一看奏本上的题目,刘守有的目光就是一缩,只见上头开宗明义就写着:“臣吏科给事中许刍请严办杨震疏”。
再翻开里面的内容,就更是满纸直言要求诛杀胆敢杀害倭国使节的狂妄之徒杨震,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严肃纲纪国法,给天下人和其他藩国一个交代云云。最后,他还写了一句:“臣闻清明之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我大明君明而臣直,岂可宽饶如此凶顽?故臣再请诛杀杨震以正视听,以明法纪!”直接点出了中心思想。
既然冯保刚才已说朝中许多官员的意思是一致的,那刘守有看了这一份后就没有必要再去动其他的奏疏了。而即使是这一份奏疏,也让他感到了满满的敌意,他们这喊打喊杀的架势看着不像是冲杨震去的,而是冲着自己这个锦衣卫都督而来,这个认识叫他的心下更是发紧。
冯保见他合上奏疏放回原处,才问道:“守有,你以为如何?”
“这事确实太也棘手了些。杨震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这些朝臣何以会突然一致针对于他,这让下官很是不解哪。”即使已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此刻刘守有也习惯了装傻充愣。
冯保也不点破他的做法,依然平静地道:“这还不是最有趣的,更荒唐的是,他们就连倭国并非我大明藩国这一常识都不知道,就敢打着为倭人出头的口号来请诛杀杨震了。真是一群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哪。”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已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如今大明朝堂之上多是些只顾一己钻营的无能之辈,对于真正利国利民之事却并不甚了解。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就是些高分低能的无用之辈而已。但真要说他们无用却也不妥,至少在某些争斗方面,他们还是相当在行的,比如这次杨震事件一出,他们就敏锐地抓住了机会。
“守有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为何这些平时都没什么交集的朝臣这次会如此同心同德,在旁的事情上,也从未有过这等表现?”冯保冷笑连连,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们这么做的目标并不是那个已收监入狱的杨震,而是我们。因为他们刚得到一个消息,声称我们锦衣卫和东厂会想法救他,这才让这些朝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跳蹿起来,众口一词!”
大明王朝自太监的权势渐渐扩张之后,文官集团就与他们整日里斗个不休,极少有和平共处的时候。即使眼下因为张居正这个文官首领和冯保关系紧密而呈现的平和期里,一旦让文官们逮到机会他们也会做些叫冯保不痛快的事情。
“这是怎么说的?下官才刚来求双林公,您也尚未给下官一个明确的答复呢,他们这是哪来的消息?”刘守有奇道。
冯保道:“这自然是因为有人在背地里挑唆了,让他们相信我们一定会竭尽力量去搭救杨震。至于这个人选嘛,你说说谁能在此事上获得最大的好处?”
“这个”刘守有略作思忖,便有了结论:“顺天府尹韩重驰!若杨震真被定罪,他不但能一雪前日之耻,而且因为人是顺天府抓的,功劳自然少不了。再加上趁此打击了咱们,真是一石三鸟的妙计哪。”
“不错,就是此人了。看来前日杨震让他吃了苦头却说不出给他的打击还是不小哪,竟让一个之前颇为老实的官员也铤而走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