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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合萨在疲倦得即将睡去的时候听见了鼓声,遥远而清晰。那鼓声经行于大地之上,仿佛
一头巨龙的灵魂在巡视它的领地。
大合萨惊得起身,还没来得及出帐打听消息,一个人头撞了进来。那里喘着粗气的阿摩敕,
也不打招呼,四处乱翻。
“阿摩敕,谁在敲鼓?又出什么事了?”
“是阿苏勒,阿苏勒带着几百个人出城去了。”阿摩敕终于在一口箱子里翻出他要找的东西。
他阿爸在临死前传给他的那柄马刀阿摩敕接手后从未出硝,刀上已经有了隐隐的锈斑。
大合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你……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几百个人能做什么?他是帕苏尔
家最后的子嗣了!”
“老师,你年纪已经大了。”阿摩敕用力把他的手按了下去,吐出一口酒气,“这些事,交给
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你要干什么?”大合萨呆呆地看着他。
阿摩敕在自己胸口用力一拍,“我回来拿把刀,跟着大君去做英雄的事。”
这一记拍得太重,他连连地咳嗽起来。
“英雄的事?你们是去送死,你们不知道?”大合萨急怒攻心,脸涨得通红。
“天亮的时候狼主就会攻城,不管我们是不是自己送上去,都会死吧?”阿摩敕满不在乎,“我
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我们要截击他!我死了也没什么,你留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我比你年
轻,这样要死的事情也该我去。”
大合萨被他一嘴的酒味一冲,“你喝醉了!醉糊涂了!”
“老师,我没喝醉,”阿摩敕的话音异常清晰,他的嘴角带着笑,“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
什么……真的!”
他转头冲入外面的寒风里,外面的马厩里那匹老大君赐给大合萨的紫骝长嘶起来。大合萨
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追到帐篷外,只看见黑暗里一个策马远去的背影。
他无奈地笑了起来,“可你拿刀有什么用?你根本不会用刀啊……”
阿摩敕终于赶上了阿苏勒他们的队伍,他紧握着刀柄,和阿苏勒并骑而行,阿苏勒不跟他
说话,一下下击鼓,鼓声正在唤醒这座古老的城。道路的一侧一百多人打着火把,披着红色的
大靡,静静地等待。为首的人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他骑在马上,用皮带把断腿固定在马鞍
上。
“班扎烈带了一百四十六个男人来,都是以前跟随您哥哥征战的勇士。”班扎烈也策马和阿
苏勒并行,“我们听见了夔鼓的声音,知道出战的时候到了。”
“嗯,”阿苏勒微微点头,“请列锋矢阵,归为第二部。”
“是!”班扎烈带着他的人融入了队伍中。这些是最后的飞虎帐精英,他们把死去的兄弟的
刀和弓背在背后,有的人背了六七柄刀,带了三四袋箭。他们解下这些武器分给其他年轻人。
经过木黎家寨子的时候,一对披着黑色大靡的人等候在寒风里,为首的人也少了一只胳膊。
“不花刺带着二十七个人来了,”不花刺腰间带着木黎曾用过的那柄狼锋刀,拉着马,向阿
苏勒躬身行礼,“我还有一只手,那不了弓,握刀总不是问题。”
“归为第三部。”阿苏勒说。
“是。”不花刺翻身上马。鬼弓武士们和大队汇合,融了进去。
“匝儿花带着九十五个人来了。”巴赫的长子在不花刺出现后不久带着一队人追了上来,他
和巴鲁巴扎伸手在空中击掌。
“巴赫带着一百五十五个人来了。”巴赫不悦地看了长子一眼,“不要以为父辈们是懦弱的人,
应该等我一起。”
“巴夯带着九十三个人来了。”巴夯看着他两个儿子的背影,心里有些得意。
“柯烈门带着四十二个人来了。”
“木亥阳带着六百三十四个人来了。”
“叙古尼带着七十四个人来了。”
“苏不朗带着两百三十个人来了。”
走到北门边的时候,数千的骑兵大队已经整列完毕。
“额日敦达赉带着三千七百五十六个人来了,”年轻的贵族按着胸口,在马上躬身行礼,“合
鲁丁家能战斗的男人都在这里。”
阿苏勒点点头,“明白了,等我的调遣。”
“你也来了?”阿摩敕瞥了一眼额日敦达赉,“我还以为我们是对手呢。”
阿苏勒是靠着斡赤金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杀到了金帐中,阿摩敕赶到的时候,哈鲁丁家的
武士正向巴鲁巴扎兄弟死守的金帐发起猛攻。
“他是大君。”额日达赉看着阿苏勒,“大君敲响了夔鼓,谁敢不来?”
“大君?”阿摩赉愣了一下。
“现在谁敲响夔鼓,谁就是大君,不是这样么?”额日敦达赉说,“我们青阳人,可不会像牛
羊一样任人宰割。”
这时他们听见后面铁蹄震地的声音,所有人都悚然回望。这时候的北都城里,已经没有谁
家有如此大队的骑兵可以调动了,听着那铁蹄密集如雨的阵势,足有四五千人正向这边而来。
那支队伍很快冲破了黑暗,他们是些衣裳褴褛的年轻人,骑着各色的杂毛马,最年长的也没有
超过二十岁,鼻孔上都有代表奴隶身份的铁环,但是那几千双冷峻的眼睛让人无法轻视他们,
他们确实是一支军队,已经准备好了上阵冲杀。
为首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喝令全军停顿,下马走到阿苏勒的马前,半跪下去,“拉木独
四千五百真颜人,等待大君的调遣。”
“真颜人?”所有青阳人都哗然,真颜部应该早在草原上除名了。不过他们也明白这些人从
何而来,贵族们甚至能从那群人里找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是他们家里的奴隶,十年之前,
他们从战败的真颜部那里分得了这些男孩。
“谁叫你们来的?”阿苏勒问。
“苏玛?枯萨尔,我们真颜人的领袖。”
“我猜到啦。”阿苏勒轻声说,他转头回望金帐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座白色的帐篷。他这
一生已经不能再走进那座帐篷里去,但是那帐篷里有一个他很想念的人,也许正隔着很远很远,
听着他的鼓声,在一盏灯下等待他的消息。她的耳朵上有银色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呼吸,叮叮
当当地作响。
“苏玛你也长大啦。”他在心里说。
他一转头,看见跟在拉木独身后的年轻人,觉得有点面熟,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按
着额头想了想,忽然指着年轻人说,“你是巴莫鲁叔叔的弟弟!你和他长得很像。”
年轻人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哥哥会用草编蚱蜢。”阿苏勒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也会。”那个年轻人也笑。
阿苏勒仰头深深地呼吸,最终和旭达汗的估计是一样的,在获得了真颜部的四千五百人之
后,他取得了这支一万人的军队,青阳和真颜加在一起最后的力量。天就要亮了,东方开始泛
白。
“班扎烈。让你的人把红靡划成布条分给每个人,都戴在额头上,我们好分辨自己人。”他
把夔鼓扔下,握住了影月的刀柄,“准备开城!”
四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漫长的跋涉之后,谢圭终于带着他的队伍踏雪登上高地,看
见了雄伟的北都城。他们顶着寒风在深夜推进,此时天光破晓,北都城北门的巨闸被铰链拉升
起来,一支军队正在出城,领军的是一个年轻人,配着五尺的长刀。这支军队由形形色色的人
组成,只是他们都在额头上系了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跳动如火焰。
谢圭吸了一口凉气,“要说战术,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吧……可草原人的气势,就是那么雄
伟啊。”
他来晚了。他是战阵的奇才,曾在铁线河边帮助真颜部连续抗击青阳都大军三个月,靠的
只是军力的配置和奇兵之术,这也是息衍派他来的原因。可惜这场大雪拖慢了他的脚步,他来
的时候,看见的是轰轰烈烈的决战,那个十八岁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息衍战阵的精髓,就
被他的血统和命运推上了战场。
他俯览下去,看着那些蛮族武士跟随在那个少年身后,一往无前,一个个脸上全无畏惧不
安。那支军队就像一个巨大的马群,那个少年就是他们的头马。
“有的人,像我这样,就只能当个将军;有的人,就能当皇帝,因为人们愿意听他的。”他
自嘲地笑笑,“将军,你教出来的是这种该去当皇帝的学生,这能算你教学有成么?”
他想起那封信来,于是从怀里掏出那根竹管,直接拗开了,里面是张考究的桦皮纸,笔迹
潦草飞扬。
尊敬的阿苏勒?帕苏尔阁下,
作为你的老师,我更习惯称呼你为吕归尘。
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我这么称呼你,是把你看做值得尊敬的伙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非常迫切。
你也许已经发觉,朔北部对北都的进攻是由辰月的教士们所挑唆的,我的情报已经证实了
这一点。你已经在殇阳关亲眼看见了辰月的强大和不择手段,他们所要挑起的战争远比殇阳关
的更加惨烈。他们同时在瀚州和宁州扶植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他们在这两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
下一步他们会把矛头指向东陆,华族,蛮族和羽族之间的战争将会杀死上百万人。
你的另一个老师,一位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已经紧急返回羽族布置我们的防线。而在瀚州,
我们也需要一个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站出来对抗辰月。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我知道你的
坚强,在我的学生中我为你骄傲。
请劝说大君,把辰月和朔北的推进阻止在北都,失去了北都的防御,东陆将直接面对朔北
部的屠杀。
息衍
“将军,我想你要告诉他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谢圭缓缓地撕掉了那张信纸,随手让纸屑
飞散在风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年之后,他又一次踏上这片草原,又一次听见战鼓,又一次准备冲
锋。
小时候他幻想着去瀚州的草原上流浪,那里有好客的牧人,豪情的少女,每到一个寨子他
就下马去讨酒喝,拉着少女的手儿赞美她们的容貌,和蛮族男人烂醉在月光之下,天明的时候
再起身去下一个营寨。就这么一杆枪,一壶酒,一匹马,随着水草飘零,在自己的马脖子下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