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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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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索拉:刚开始这些人总是被邀请出去的,是国家代表,特高兴,因为待遇特好,有人接待,如果你是作家,就有机会在大会上演讲,还讨论你,你以为你就是谁了。
  但其实就因为你是“中国的”作家,最后你才明白你他妈就是动物园里的一个进口猴子,人家看个新鲜!但刚开始有些人以为这下子屁股上补个补丁全世界人都能知道了。随后呢,如果你赶快回国,你还可以回来接着吹牛,说你在国内怎怎,继续称霸;问题是你要没回来,放弃了国家代表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艺术家留下来,和任何一个在西方的外国人一样生活,那你就马上变成零。那些没有曾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成过功的出国艺术家,他们就没有这个坎儿,他们什么都能干,会认真地去对待谋生问题,也会正视自己与国外的差别,没有怀旧感,只有往前看,就好办得多。而这些成功的人有非常可怕的包袱,他们没有办法像别的艺术家那样下去经历一些真正的生活。这是八十年代给这批人造成的,怎么说呢……
  查建英:心理障碍。
  刘索拉:对,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例子,干脆撒腿跑回来算了……
  查建英:那你觉得有多少人从高处吧哒摔下来了,但又重新站起来了,然后有了一个清醒的自我认识,开始从业余进入一种专业状态,往下走,比较本分了,但又没有因为挫折失去自信或者迷失自我?像有些人就无声无息了,放弃或者干脆转行了,觉得干这个太难了。要么就在华人小圈子里边呆着,拒绝学外语、回避和洋人交往。有多少人坚持往下走?
  刘索拉:其实只要留在国外了,
  你只有坚持往下走。不过是走的方法不同。只要是在国外坚持不改行的,就必须要过那个正视自我的关。我觉得陈丹青就属于头脑清醒的那一类。
  查建英:他出去的早,八二年。
  刘索拉:对,虽然他也很早就有名了,但没赶上八十年代最宠人的那一段。所以他一去纽约就好像消失了、沉底了,但他其实并不是放弃而是在沉淀,有很长时间在纽约的寂寞思索过程。他画了好多画儿,过着艺术家惯常的清贫生活,但是他一直在观察和思索,从来没有放弃或者是迎合过,和他聊天儿,不会感到任何那种由于长期迎合而养成的虚假气或者是小有成功后的虚荣等等,他也没有因为不能暴富而怀阴暗仇恨心理。说到作曲家,我们班很多同学都经历了长期的挣扎。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四大才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和变化。最近我听到瞿小松的新作品,变化很大,能感到他作为一个作曲家只是把精力全都放在追求音乐的细微变化中,这是纯音乐家的本质,只追求自己想听到的声音。还有郭文景,他没出国,但他没有采取“我不出去就不看不知道”的态度,他对各种音乐都感兴趣,在国内活得像个学生,出国的时候像个小孩儿,对什么都乐在其中。他对音乐一直都有特别开放式的态度,一点儿都不排斥从外边回来的人,比如告诉他点儿新信息,他就会好奇兴奋。他在作曲上很有自己的路数,对每一个音符都特别认真的处理,这说明他能保持一种创作上的沉静心情——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这些人都经历过很不成熟的阶段,也由于一些架空的名气就成了争议的对象。经历了从中国热水跳进西方冷水刺激的人,没给弄残废了就算很幸运了。
  查建英:其实不出国,敏感的人也应该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当然这里有个信息和眼界的问题,要没看过多少东西确实谈不上标准。前提是你先要见过真正的好东西,知道什么是好坏高低,你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两重。然后你还要有勇气,敢诚实地承认某些可能对你的虚荣心很不利的事实。
  这需要一个比较强的自我,而浮夸的名声和吹捧击中的正是人的软处,哪怕你知道那是面哈哈镜。好在各种信息透过各种渠道逐渐在传进来。
  刘索拉:外边的信息会慢慢进来。如果你成心让自己活着不顺心,就别承认现实,闭上眼睛否认一个多彩的世界。但只要你是个聪明开放的人,是个明朗的人,你就敢于说:快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新招!挺好玩儿的!
  郭文景就属于这种人。他会兴奋地听,也会很明朗地说:你们那一套我不太明白,我现在要做这个。他是个很明朗的例子。
  但还有很多别的例子。很多人,无论在小说在音乐上,他们会根本闭眼:我不要知道,别告诉我外边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是牛逼。这种牛逼人也是八十年代的产物,别的时代都造不出这种牛逼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八十年代可以给一些名人这么牛逼的心态。
  只有八十年代,才会出现那一批跟老红军有一拼的艺术家和文人,认定了这中国现代艺术的江山要由自己打下来,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就是不掉下来,我就是大王,你不认我我也是!架不住我们没有老红军的幸运,现代艺术不是政权,它和政权正相反,它的圣殿不在于稳固,而在于变化。就是这个变化,使八十年代的幸运儿们经历了各种幻象和心理学问题。比如那些关于大师的幻象,突然在八十年代的某天出现在某人面前,某人就以为自己是大师了,没当了两天大师,时代变了,自己所处的地域变了,突然又发现自己谁都不是了。八十年代对新艺术家的欢呼声是从前和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那种欢呼声也是一种幻象——我们似乎在经历西方二十世纪初的现代文艺复兴,可等到国门一开放,一看世界,闹了半天,咱们大家都不过是能识字的红高粱秆子!这上上下下的感觉是一种特别的心理学过程。也是由于八十年代对成功定义的那种虚荣,就造成了社会上对成功的种种误会,过分的崇拜名人或过分的仇视名人。幻象没有砸到自己头上的人,就会愤愤不平:丫挺的怎么成功的?丫挺的怎么那么成功?我怎么没有?……大家不议论艺术的实质,老是在价值观上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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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刘索拉(3)



  查建英:现在隔了这么长时间,你也走了一大圈又回来了,怎么回头评价八十年代比较成功、有代表性的那些作品、人物?有没有视野开阔、成熟之后回头看自己青春期的感觉?多么激情生猛、又多么天真幼稚,一切都因为他/她刚起步?其实全世界的青年文学都有这些特点,但中国那个时期还是特殊,封闭压抑太久,文化营养都断得差不多了,不止一代人先天不足。所以这跟年纪都没关系,可能那时候四五十岁的人,心态上也是一个青年。当然这只是概括说了,总有特例,比方说阿城,他那时的作品就现在看也不是“青年文学”。
  刘索拉:先说阿城吧。我觉得他真是八十年代“明星”的一个例外。他的小说一发表,就已经有了很鲜明的个性和风格,他这个人也从来不染作家的俗气:比如在国外,他从来没有去申请过什么作家基金之类的东西,除非是别人邀请他。你知道在国外,如果自吹是中国著名作家,你可以靠这个本钱活一辈子,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大学都吃遍了。尤其是在八十年代,西方人也重视这些中国的现代派们。但是去争取这种基金得有一种很厚脸皮的精神:在申请书上把自己说成是中国惟一最重要的作家——非我莫属。阿城是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但是他跟我说:写那种申请,我说不出口。他这种精神很影响我,听他一说,我更得有自知之明了,也从来没申请过文学基金。
  我想说的是,从八十年代的热潮中走出来,要想解救自己的人格,只有保持低调。出国以后,常听到有些八十年代的名人争着在中国人的聚会中大声说,我在哪哪哪儿,对记者说什么什么,记者说,某某(指他自己)就是当代的天才!另一个人说,
  我对某国的某某说,你们的国家有希望了,因为你们对我的作品感兴趣……听这些话的时候,我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
  在经历过八十年代那段热闹之后,人容易变得糊涂,也很容易变得清醒。八十年代那种对艺术家和艺术流派轰轰烈烈的讨论,的确是在历史上很少有的状况,其实也是一种在艺术上非常宝贵的状况。这是由于我们一直处于文化的封闭状态,突然开放了,突然有一大批正在探索中的年轻艺术家出现了,压抑的文化人群自然欢欣鼓舞,这其实又是一个很自然的历史发展现象。但这些新兴的艺术家们都还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艺术探索,刚把自己攒的那点儿书本上的知识和小才能给卖出去,在艺术的擂台上都还没过几招拳脚,就成功了,就成了举国上下瞩目的艺术偶像。这种现象和这种成功,只有在不开放的国家才会有。我拿现代音乐举个例子:勋伯格发明了十二音体系,打破了欧洲音乐的基础审美观念;奥耐德?考门发明了自由爵士,建立了声音的自由空间。我想,这才叫成功。成功不是靠媒体叫得响,不是靠赚大钱,不是靠得大奖,而是建立自己的风格和体系。
  八十年代中国的艺术复兴,推出来一批还没弄清艺术的艺术大师。如果我们对他们成功的偶然性和意外性看不清真相,就会影响到将来艺术的发展,以为所有的成功都是偶然性和意外性的。八十年代发生的事情,倒是训练得我看所有的事情都像看历史书似的。我们经常被历史书欺骗就是因为历史书上经常记载着意外性和偶然性的现象,然后把这些现象说得光辉灿烂。这种事情也不只是在中国发生的,只不过是中国艺术变化之缓慢,用新幻象来取代旧幻象的能力较差。对于八十年代,外国理论家们会说,你们在什么西方物质基础都没有的状态下实现了这种现代艺术形态,使第三世界出现了现代艺术,这就是价值。我想起农民说的,听蛄叫就不种庄稼了?也可以说,听蛄叫就忘了种庄稼了。你要是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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