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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反思人文热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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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城:对。
  查建英:大家这么喜欢别人的东西,感到有威胁。
  阿城:觉得这会带来新的文化构成,所以也焦虑。
  查建英:有一个现象:不少八十年代时非常活跃的人后来消沉了,有些人甚至变成民族主义者或者民粹主义者了。我不知道这么推测对不对?是不是九十年代以后,全球化来了,这个大环境之下,即便你把中国传统文化找出来也不足以依托了,对付不了这个势头了,因为全球化似乎就是西化,而且更加以经济为中心。这个局面比八十年代复杂多了,经济层面、制度层面、文化层面,犬牙交错,中外互动。这对习惯思考大问题,老想捋出一条大辫子,开药方解决大问题的那种人是很要命的。他会产生无能感、失控感。即便他物质生活上小康了,他还是会感到一种失落。而且我看这不是个别现象,有相当一批八十年代的人,尤其所谓的人文知识分子,相对科技知识分子来说,感觉自己在九十年代被边缘化了。这跟你那个边缘化不是一回事。你那时是被正统边缘化了。可在八十年代,这些人文知识分子也好,艺术家也好,实际上在话语权上是很中心很主流的。比如电视剧《河殇》,那口气多雄壮呵!李泽厚《美的历程》当年是大畅销书。再比如刘再复,据说那时候他一演讲,讲文学主体性啊二重性啊,就有上万人去听。你想那恨不得都是现在歌星出场的架式。“朦胧诗人”也有大批的追星族。所以那个时候,当一个人处在主流位置上,他再怎么反思,说赶上、追上,其实那个焦虑也不会很深。
  阿城:不是。因为四九年以后,就把大家都变成无产阶级,失控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是既得利益阶层,因为从经济上他们起码享有福利待遇。刚才说了,这个问题我以前不知道,是我插队以后,从农民身上反过来才知道。农民没有医疗保险,连土地都不是他们的,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任由他们生灭。但你是一个城里人的时候,你已经跟利益沾边了,所以大家要争,要多一点。知青后来的返城运动,说起来就是要返回利益集团嘛,起码要回到吃商品粮的那个圈子里去。农民根本没争的,他不在这里头。就说作家吧,中国作协是部一级的单位,往下可以类推,省的,市的,都是利益集团里的,所以中国哪有文坛?只有官场。
  查建英:文坛就是官场,基本同构。这个历史上也有过,王朝的时候,谁要是变成了朝廷的诗人,所谓御用文人,比如说李白,不是也有什么高力士给他脱靴,那个作家的地位也就不一样了。
  阿城:中国一直是官才能标明价值,官本位。你为什么要读书?为了做官。制度形成了,尤其在科举之后,隋朝以后官本位越来越严重。八十年代初,我父亲的右派身份要改正,要恢复原级别,我跟父亲说:为什么要改?你的人格自己还没建立起来啊?今天可以认可你,明天仍然可以否定你,他手上有否定权嘛。我这样说当然欠通人情,但是我把这样的意思放入《芙蓉镇》的电影剧本里了,秦书田没有去做那个文化馆长了。看完电影,观众还没看清秦书田吗?还需要当官才能让观众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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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0)



  查建英:可是他们不行。像丁玲,你想那是写《沙菲女士日记》的人啊!到后来她对上面给她的评价重视到这个程度!唉。
  阿城:所以,右派本身没有问题,是国家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公民,降低你的生活水平,限制你的自由,等等。现在,你当街说我是右派,谁理你啊!你现在想当右派?多不容易啊!
  查建英:现在回忆右派的书都成畅销书了,像章怡和那本。
  阿城:这本书写得很好,书名也好,梅志前些年写过一本关于胡风的《往事如烟》,这本书就叫《往事并不如烟》,积极,往事真的并不如烟。但是它也再次证明了就是因为这哥儿几个,才开始了反右运动。
  查建英:网上有一个评论挺有意思,说我们本来不知道,从这本书倒看出那时候特权阶层是怎么生活的了。而且呢,这种优越的生活是因为主动接受统战。你为什么说反右是他们几个挑起来的呢?
  阿城:这部分的人属于一九四九年前中国内战时期的第三种势力,他们主张和平……一九四九年后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得到重用,像章乃器是粮食部长,章伯钧是政协副主席、交通部长,罗隆基是政协常委、森林工业部长等等,但是……结果,哗——一大批中层和底层的右派……
  查建英:倒了血霉了。
  阿城:倒了血霉了。邓小平八十年代初不同意改正这几个右派,他承认反右有扩大化,扩大化指的就是这几人以外的人,包括党内党外的高层中层和底层,尤其底层右派,现在来看这本书:唉,“反右”后“文革”前你们活得还不错嘛!我觉得这是这本书的一个反效果。
  查建英:还有车呢。那没车的还不觉得冤死了,可他其实还有院子,还有服务员。
  阿城:章怡和在成都,觉得有危险,就到机场,坐飞机回北京。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呵!而且有机票钱啊!高尔泰出了本《寻找家园》,描述的就是另类景象,底层右派,有普遍性。
  查建英:那时候他们摆个家宴,多少个服务员。下馆子请客吃西餐……你要想那时候的工资是多少啊!
  阿城:不得了的。
  查建英:所以消灭阶级也不是绝对的,里边还是有等级。啊,咱们还绕回去说八十年代吧。既然那时知识分子的既得利益还没有受到威胁,你觉得他们的焦虑有点滑稽有点虚飘吗?还是他们确实提出了真实的问题?
  阿城:问题也是真实的,不能说不真实。但如果他们生活得更真实一点呢,可能同样的问题不会这样提出。
  查建英:你知道后来有一个说法,好像是朱学勤文章里写的吧,反正就是九十年代的人回头批评八十年代,说那时是“荆轲刺孔子”。就是说那个“文化热”是个伪命题,荆轲本来应该刺秦王,结果呢,因为不敢刺秦王,怕要了他的命,所以就去刺孔子,去批判传统文化了。“寻根”到后来可不是光把传统拿出来奉为珍宝,而是去批判它了。包括韩少功,也不光是瑰丽的楚文化呵,不是后来就写了《爸爸爸》吗?那可能跟“五四”的批判国民性又有一定的关系了。
  阿城:有。
  查建英:把中国传统保守愚昧的那一面又给拎出来,作为一个靶子,结论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所以我们才落后于西方,所以我们后来才有“文革”,等等。那个根就变成祸害之根了。结果就不是文化影响或者传承,而是又变成一个自我否定了。
  阿城:寻根,造成又回到原来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增加知识和文化的构成,是比较烦的。
  查建英:所以这寻根呢,在你看来它初衷是好的,找传统,找文化资源,是你赞成的。
  阿城:对。你不管是找传统也好,找西方也好,这样你的知识结构和知识构成才会丰富一些,你就会从原来的那个意识形态脱离开,或看得开一些。唉,怎么结果它又回来了!
  查建英:是不是因为寻根的这些人,他原来的知识构成和思维方式,在后边影响他看那个传统的态度?结果他可能看到的就比较消极,净是要抛弃的糟粕。那中国还是得重新来过。最后就是《河殇》,又是老大的一种话语形态,把过去那个黄土文明拿出来做个总体批判,从政治到文化,都zhuanzhi都落后,是我们今天落后的原因。然后呢,西方的海洋文明是我们向往的,要追上的。那大概是一九八八年前后,离八九年不远了。所以咱们要是这么粗略地归结一下,看看八十年代有没有一个内在的发展逻辑,那可能到后来,它就是走到《河殇》了。有没有这么一条线?
  阿城:我觉得有。
  查建英:我觉得,传统里是有不少糟糕的东西,作为一个现代人很难全盘接受。有些东西呢,是古代农业经济中生发出来的,在当时是智慧的、合理的,但与我们现在工业、信息时代的生活不太匹配了。可是呢,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你总得面对和承认你自己的家世,总得有所传承。老是砸烂、批判、自我否定,然后宣称: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那你就老上小学一年级吧!你倒是无知无畏,可你那创新就老是小儿科。要不就只好全抄人家的。人家倒是一路积累上来的。我们老爱说美国人建国短,缺乏文化传统,可是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们多么注意保护自己的任何一点历史沉积啊。仅仅纽约吧,就有一两百个保护老房子老街区的协会,难怪纽约市景如此的千姿百态,它丰厚啊。再看看我们的北京,七八百年的都城历史,拆来毁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我们要和新加坡比吗?这说远了。总之,我觉得八十年代对待传统态度还是过于简单了,也还是黑白分明的,比较决绝激进的一种态度。就像丹青说的那个“红卫兵文化”。丹青是讲前卫艺术,其实八十年代很多东西,前卫也好,自由主义也好,那种权威的、教训的话语方式挺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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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1)



  阿城:对,这就是权力的意识形态。
  查建英:那要这么说,你认为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不太成功?
  阿城:这我觉得倒没有关系。估摸这事,还真是要来回来去这么反复。
  “五四”就想一次成功,一锤子买卖。鲁迅后来不是写《在酒楼上》吗?就是写当年的那些人,怎么都这样啦?消沉了。
  查建英:因为觉得,本来一次辛亥革命就能解决这些问题了,结果不行,就喝酒,就消沉。是,也许这能解释有一部分人,八十年代气特足,风云人物,到九十年代,瘪了。那气球本来吹得挺胀的,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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