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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青春-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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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记住,这座博物馆陈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 
  这里所有人的死都是从容的,生命一丝一丝地缓慢离开它寄居的躯体,意识像烟雾般徐徐飘散。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每个人都能够冷静而认真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期盼着更聪明更清醒的来世。 
  “人死了,生命仍在抗争。不屈的生命和睿智通达的灵魂在古塘中游荡、碰撞。直到今天,我们在矿井中还常常能听到他们不甘死亡、渴求新生的嘶喊!” 
  他们侧耳静听,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搏动声和轻微的尖啸声。这里,真的有生命。 
  “但是,他们必须死。在与头顶上这几千米的大山的对搏中,人的力量是太渺小了。他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而世界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他们用生命发动的进攻。在如此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任何挣扎奋斗都是徒劳的。 
  “他们愚蠢、盲目,但同时他们又是伟大的。在这里,他们集聚着生命和智慧,总有一天,他们会摧毁这座大山,释放自己。那一天,正在到来。” 
  又是静默。 
  生命的搏动声消失了,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雷鸣般的炸裂声。 
  “千万不要动!”护矿人冷静地说,“挣扎就是死亡。” 
  炸裂声突然停止了,一切复归于平静。随后,一股强劲的风平地而起,尖啸着远去。接着,一块巨石从顶板上脱落下来。隆隆的轰响在古塘中久久地回荡着,一直传到地心的深处。 
  “点灯。” 
  灯点着了,他们突然感到了恐惧。那块…二人多高,几十吨重的落石,就在他们身边几米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护矿人被巨石阻隔,已经看不见了。 
  “边亚军,陈成,你们敬仰这些先民吗?”护矿人的声音飘荡飞舞着,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死难者的幽灵。 
  “不。”边亚军说,“他们可怜、可叹,但并不可敬。一个死囚在被枪决时,也会恐惧呐喊,挣扎扭动,头颅被击碎了仍要痉挛、抽搐,与这里的死鬼的徒劳挣扎完全相同,无非是生命的本能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可敬仰的呢?” 
  “找到生路,从缝隙中爬出去,最终挽留了生命的人。” 
  陈成说。 
  护矿人哈哈怪笑。“无数死者,会簇拥出一个生者。从生死界走出去的人,必将大富大贵。你们两个人,走进了生死界,见识了生命与死亡;你们还将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城市,那里有另一个生死界在等待你们。你们还能再走出去从而成为可敬仰的人吗?” 
  “你是谁?”走出矿井,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边亚军再次问护矿人。 
  “走出生死界的人。” 
  “那里没有幸存者。” 
  “我是惟一的例外。文革初期,我在古塘中生活过三个月。躲过了批斗和追捕,却没能保全自己的心灵。出洞以后,我就成了疯子,永远不再参与人间的争斗,彻底摆脱了一切烦恼。” 
  “疯子?”陈成笑了。“疯子好!只有疯子才能大彻大悟,大富大贵,大智大勇。” 
  “生者为过客,苟延残喘而已!” 
  2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边亚军又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街头到处张贴着动员青年学生到农村去插队落户的大标语,第一批去山西省农村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已整装待发了。 
  与此相配合,街道上已建立起严密的治安保卫网络,产业工人组成的民兵小分队(史称“棒子队”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随时盘查或拘捕任何可疑者。家庭妇女们则警惕地守卫在每条胡同的人口处(谑称“小脚侦缉队”,用她们的好奇心以及快嘴利眼窥探着每个家庭的秘密,监视着任何一个企图对社会进行反抗的青少年和成年人,边亚军乘长途车到了京西重镇门头沟。在门头沟,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接待了他,并护送他到城里的另一个秘密匿居地去。 
  “路上,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说是我的舅舅,从乡下来。” 
  少妇嘱咐道。 
  边亚军一怔。随后,他摸了摸布满绒须的下颌,笑了:不,还是当你的丈夫好一些,亲热,自然。 
  少妇撇撇嘴:做梦!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但是到了匿居地以后,却遇到了麻烦。 
  这家的主人是少妇的远房堂姐,夫妇二人都是普通工人,无子女,家里极清静。 
  “姐,他是我,我的同学。他家里出了点事,想在城里住几天。”少妇说。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女主人警觉地问。自从客人进门以后,她一直暗暗打量着边亚军,猜度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 
  少妇嫣然一笑:“什么事?天大的事。房子塌了,砸死两口人,都说是恶鬼作祟。他是独子,家里让他进城来避几天邪。” 
  “唉,乱世出恶鬼,那就住下吧!”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她的眼睛,仍在偷偷地瞄着边亚军的脸。 
  “你今年多大了?”她问边亚军。 
  “二十五。” 
  “家里,是什么成分?” 
  “……富农。” 
  女主人又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什么。她拿起一个空碗,说是去街上买黄酱,晚饭吃炸酱面条。 
  “你干什么说是富农出身?”女主人一走,少妇就埋怨边亚军说,“你干脆说是恶霸地主不更好?我姐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我们,显得诚买。” 
  “你真够精的!” 
  少妇撒娇地拧了边亚军一把,然后笑嘻嘻地想躲,但没有躲开,被边亚军抓住肩膀拥进怀里,脸蛋儿上被狠狠地亲了一口。 
  少妇羞恼地把边亚军推开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边亚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糟!快走!” 
  他们刚刚走出院门,就被一大群臂佩红袖标,手持棍棒的街道妇女堵住了。那位堂姐,手里仍拿着那个空碗,神色不自然地站在人群中间。 
  “你们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声色俱厉地问。 
  “乡下。”少妇回答说。 
  “到城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少妇满脸绯红,嘴唇颤抖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你们知道了,还问什么?我们,通奸、乱搞、轧姘头!” 
  她猛地搡了边亚军一把,然后疯了似的扑进人群,舞动双手去抓堂姐的脸。 
  “他就是我的野男人,你吃醋了?昨天和你睡了,今天还不能轮到我……?” 
  边亚军已经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少妇的尖声叫骂,听到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解劝和吵嚷声。 
  在西单,他看到了第一张通缉他的告示。在一长列被通缉的人名单中,他排列第二位。 
  告示上把他称为杀人犯、抢劫犯、反革命流氓集团主犯边××。 
  为什么不把姓名写完全呢?内外有别,还是替我保全名誉呢?他自嘲地想。 
  当晚,他去了南城。 
  南城也面目全非了。老一茬玩主捕的捕,逃的逃,作鸟兽散了。侥幸留存下的几个人,似乎都立地成佛、洗心革面了。去农村插队落户,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新生的一代玩主正在迅速崛起,这是一些心黑手毒,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凶犯。 
  这也是一个转折点。北京城的地下社会,由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些半玩半痞的市井子弟和流氓学生起家,正在逐步向职业性犯罪集团转变。在断绝了一切前途和希望以后,犯罪,必然会成为一种可供选择的职业。 
  于是,一大批青少年选择了犯罪。 
  边亚军是在花市大街西口碰上那几个人的。那是几个凶狂蛮横的少年汉子。刚开始,是无意中看了这些人一眼,立即就招来凶狠的斥骂。 
  “看什么?想找死?”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直奔边亚军而来。 
  他没敢招惹他们,快走了几步,拐进羊市口。但是没有走出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他们一共五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菜刀。 
  “你们哪个绺子的,敢到爷爷们的地盘上来踩趟子?”为首的家伙边问边往前逼近,手里的菜刀高高扬起,看样子随时都会扑过来一通乱砍。 
  “小王八蛋们,连你们的祖师爷都不认识吗?”边亚军把身子紧贴着一堵砖墙,悄悄地拔出了刀子。 
  “你到底是谁?” 
  “边亚军。” 
  “边亚军?打的就是你!”几条汉子像疯狗似的勇猛,高举着菜刀凶狠地扑上来。边亚军想用刀子逼住对方,但他们根本不怕,迎着刀子往上扑。 
  边亚军转身就跑,几把菜刀擦着他的耳朵边砍在了青砖墙上。 
  当天夜里,边亚军在一个小佛爷家里借宿,见到了第二份对他的“通缉令”,这是新一代南城王贺二根发出的。小佛爷告诉边亚军,贺二根晓谕南城的大小玩主们:谁要是敢与边亚军勾连,杀他的全家;谁要是杀死边亚军,他就是我贺家的祖宗,终身受我的贡奉香火。 
  那一夜,小佛爷没敢睡觉,在院门外站了一宿。他怕,怕街道治保会,也怕贺二根。 
  背负血债命案,身心都受到重创的边亚军,回到了城市。但是,在黑白两条道上,他都已无立锥之地了。 
  22 
  阮平津裤带上的那根钢链,终于被付芳发现了。 
  那天下午,离北图闭馆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候,阮平津手里的那本《斯巴达克斯》就看完了。她呆坐了一会儿,阮平津反反复复地把书翻了几遍,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付芳说:“付芳姐,求求你,帮我去换一本书,好吗?” 
  付芳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一本旧俄小说,头也没抬地说:“莫名其妙!你自己不能去换?我哪儿知道你想看什么书呀,自己去!” 
  说完,她又埋头看书。不过,她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总觉得阮平津今天很反常。 
  阮平津没有去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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