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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说:“没有占有她,这是我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
只是在事后,我才突然明白了这一点。然而,懊悔已无济于事。“
“错误?”
“是错误。也许就由于这个错误,不仅坑惨了我,而且坑害了一个本来是非常优秀的姑娘的一生。”
“陈成,你在影射吴卫东。”
“不,她是另一个错误。”
我们在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我搂抱她,亲吻她的脸,试图用温存使她恢复理智。她没有抗拒,但是她的身体僵硬、麻木,似乎对一切抚慰都无动于衷。
进到屋里以后,她就彻底垮了。除了两只无神的大眼睛顽强地圆睁着,全身都僵直冰冷,像死了一样。
我吓慌了。赶紧打发妹妹们去睡觉,而把她抱到我的床上,给她盖了几床被子,希望她能睡一会儿。她不睡。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
至今我一想起她的眼睛,就感到恐惧。眼神儿散乱、暗淡,但却从眼底透射出无限强烈的决心和意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我都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我拉熄电灯,俯下身,极尽温柔地亲吻、抚摸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折磨人了,如果它们能闭上,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也愿意为此而付出一切。
我预感到,当最终的那个可怕结果到来之前,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然而,当我又拉亮电灯时,我所看到的情景仍使我心胆俱裂。那双眼睛,仍然圆睁着,目光枯涩而又刻板,执著得近乎残忍。
我承认,当时,我给她跪下了。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是求求你,一定把眼睛闭上,睡一会儿。
她说,我要死。
我彻底绝望了。说,可以,你想怎么死,我都可以成全你!说完,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她哭了。那是一个弱者发自心底的哭泣,哀伤而凄切,对世界和她自己,都不再存一点幻想和勇气。
我也哭了。当然,有些装腔作势,虚情假义,是在做戏。我需要骗得些同情和谅解,从而达成妥协。
但是,她最终也没有放过我。
“太棒了!”听到这里,申金梅突然兴奋得大叫起来。
而此时,陈成已泪流满面。
“谁?谁太棒了?”陈成惊疑地问。
“当然不是你。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可怜相的混蛋。我钦佩的是她,那个女妖,不仅有意志,而且有力量。”
“我也钦佩你,申金梅,有胆量在我面前放肆。”
“陈成,她一定说了什么更有摧毁力的话,终于打垮了你?”
“她说了,她说,以后有一个叫申金梅的高丽姐儿,会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你。”
“陈成,掌嘴!”
哭累了,她终于闭上了眼睛,恬静得像个小女孩,沉沉地睡着了。
我走出屋子,又走出院门,顶着漫天飘洒的雪花,在寂无一人的大街上闲荡了很久。空气清爽而洁净,我的头脑中却纷乱、疼痛、麻木,一片空白。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死死地缠绕着我,我知道,为了这个女妖,我必将付出代价。
重新回到屋里时,我发现她又睁开了眼睛。目光变得专注、深沉,隐现着一种奇异的、富有生命力的神采。
她把目光对准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思索着,似乎要找出什么答案来。
后来,她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下滚落到脸上。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骇异的事。她坐起身,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动作迟缓却没有丝毫犹豫。
在解毛衣的领扣时,她的手颤抖得很久也没有解开。她愤怒得用力一挣,扣子崩断了,溅落到地板上。
最后,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裸着身子平静地躺在床上,邪恶得像个女巫,美丽得像个圣洁的仙女。
这个过程以及这个结果都是无法抗拒的。
我指的不是女孩子的身体所引发的欲望,而是妥协与交换条件的诱惑。在我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刻,她终于开列出了自己的条件。成交,意味着将放弃死亡。
而这个条件的本身,则是不容谈判的。
我曾徒劳地、极其愚蠢地试图挽回这一切,然而我发现这样做无异于用手打自己的脸,虚伪得近乎自欺。
于是,我像一个真正的混蛋一样,认真地和她进行了谈判:“你要我承担什么责任吗?”我问。
她紧闭着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同意,在这以后你将放弃死亡,平静地重新开始生活吗?”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我,眼泪滚滚而出。但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再也无话可说了。我们只能成交。
我们成交了。
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我,那都是一个不轻松的过程。没有温存和激情,甚至没有形式上的渴盼和交流,唯一的感受就是彼此的折磨和痛苦。
对于我来说,还有更深的恐惧。对善良下手,欺辱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我的灵魂从此将永远无法摆脱肮脏和丑恶。
交易结束了,一切都变得平静,平静得似乎发生过的事情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
她乖觉服从地坐在我的自行车上,被我送回了家。
在她家的门外,我又一次郑重地向她谈那个条件:“你答应了,永远也不会再来找我?永远忘掉我?”
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今生不会再去见你,不过,我将在来世等着你。”
“来世?”
“是的,来世没有星星,只有月亮;只有月亮和你。”
一个真正的女妖!她把我刚得到手的东西轻轻巧巧地又剥夺了。
“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就杀了你!”我恶狠狠地对她说。其实,这几乎就是我当时的真实心境,而不仅仅是对她的恐吓。杀人与被杀,都是一种解脱。
她嫣然一笑:“那么我明天就去找你。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你就杀了我,用一根绳子或者用刀。”
在她家里,我见到了她父亲,一个斯文而又忠厚的大学物理系教授。我觉得愧对这位老人,而他却对我把他的女儿送回家千恩万谢,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而这使我更加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他说,早上,从天空刚飘落第一片雪花起,女儿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拒绝吃药和进食,只是怪异地宣称月亮出来了,一个人正在家里等着月亮。上午,她狡猾地摆脱了家人的监视,成功地出逃了。一整天,全家人四处寻找,忧心如焚。
他们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
他还告诉我,她第一次犯病是在文革初期。先是参加造反,贴大字报,后又受到围攻和批斗,神智终于迷乱失常了。经过治疗调养,本来已经完全康复了,但是在两个月以前突然又发了病。老人说,这次反复,诱因不明,幻觉奇特,表露方式极不雅观。动辄就脱光衣服,隐人被奸妄想,嘴里还反复地,单音节地嘟念着一个男性的名字。
“那人是谁?我问老人。”
“姓陈。”
“我认识这个姓陈的。”我对老人说,“我会惩罚他!”
‘’不要,千万别……。“老人慌乱地说,”这不关人家的事,我们不能伤及无辜。“
无辜还是有罪?他的女儿和我自己,究竟是谁伤害了谁?
回到家,她变得胆怯而驯服,毫无抗拒地就服了药,一次服下常规剂量三倍的镇静剂,很快就沉沉地昏睡过去了。令人惊恐的是,十几分钟之后,当我正要悄悄离开时,她又突然醒了。药物对她似乎已完全不起作用。
她说要送送我,让我等一等。几分钟之后她从卧室出来时,我发现她显然精心修饰了自己。脸洗过了,梳理得齐整清爽的头发上别着一只乳白色的发卡,显得俏丽而又典雅。
但是,我仍不敢看她那双眼睛,那又目光涩滞、茫然的眼睛。
应该说,她送我走时,举止得体,礼貌周到,表现得像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她坚持往我衣袋里塞了好几把糖果,客客气气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她还十分细心地替我拍了拍身上飘落的雪花,充满柔情和体贴,像个懂事的姐姐。
但是,我刚一转身,这一切就全变了。她突然扑了上来,劈手就把我的棉帽抢了过去,然后,猴子般敏捷地窜逃到台阶上,望着我嬉笑。
我无奈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她的老父亲开始气急败坏地和她争夺那顶帽子,她灵巧地躲闪开了。
接着,她姿态极优美地奋力一掷,棉帽旋转着远远地飞落到街对面的房顶上去了。
她放声大笑,笑得舒畅而又放肆。但是,笑着笑着她又突然哭出了声,哭得极其压抑、惨切。
我默默地看着她,觉得她流的不是眼泪,而是滴滴殷红的鲜血。我意识到,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凶手,不仅夺人贞操,也彻底摧毁了一个姑娘的心。
后来,她止住哭泣,对我狂吼:“滚,滚开,你这条偷吃月亮的狗!”
我滚开了,骑着自行车飞快地逃走了。脸上淌满冰凉的泪水,心存感激。我知道,在刚才那一刻,她是痛苦的,也是清醒的。她在狠狠的诅咒和戏弄了我之后。终于大度地放过了我。
但是,她自己呢?她也能同样大度地对待自己,放过自己吗?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申金梅盯着陈成的眼睛,冷冷地问。
“你是吴卫东的朋友,她要求我告诉你,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死。”陈成幽幽地说,“她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她不能也无法宽容大度地对待这个世界和她自己。”
“我更想知道,凶手是谁!”
“这与你没有关系。”
“他们会受到惩罚吗?”
“他们全都会死去。”
14
1968年9月初的一个星期一。这是个极普通的日子。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树叶和人都被晒得蔫头缩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