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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亚诺窘迫得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不愿回应,安娜丽塔却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她的心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摊开、贡献出去,任凭他求索处置。
“本来,我不打算那么严肃,因为你认识我还不久,我不想吓到你,但是却弄巧反拙。这次,我想我得做一次正式的、朴实的告白。”
这个时候,克里斯蒂亚诺近乎恐慌得抬手制止了她,好像害怕着她将要说出口的话语的分量之沉。
“不,不,不需要,不需要。我相信你,我完全相信你。”
她的热血冷却了:“真的?”
“是的,经过刚才的事,我就明白了无论原因,你对我是真心的。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也不是胡说八道。”
她闭紧眼睛,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克里斯蒂亚诺局促不安,她却定定地看向他,不容他有躲闪的余地。
“那么,你接受我吗?”
“我”
克里斯蒂亚诺抿紧唇,慌乱地东张西望起来——见到这熟悉的反应,安娜丽塔心头一沉,如堕冰窟。
“答案是不?”她问,隐忍的痛苦爬上了眉头。如果得知注定得不到克里斯蒂亚诺的话,她毫不怀疑她会当场死掉。
幸而克里斯蒂亚诺立即摇头否认,将她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
“不是。”克里斯蒂亚诺急忙解释说,“我不是对你没有感觉。只是,这个问题,我不能现在就回答你。因为你给我的,和要求的,显然是种非常严肃的东西,那这也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跟普通的情况完全不同,我当然就必须严肃地考虑,现在回答还太快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放下了悬着的心,又开始嘲笑自己的神经质——如果克里斯蒂亚诺对她没有丝毫眷恋,又怎么可能为了她舍下伊莉娜莎伊克?
大悲大喜的起伏之后,她温和地说:“我明白。抱歉,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催逼你。”
克里斯蒂亚诺如释重负地笑了。
“虽然我不能这么快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给你最后的答案,你都会是我约会名单上唯一的一个女孩。”
她高兴极了,又轻松地同他调笑起来:“我就当我现在正式升格为你的准女友了。”
“哈,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我会不会有什么优惠待遇?”
“当然有。”克里斯蒂亚诺向她伸出手臂,示意让她挽住,“第一样就是,罗纳尔多专车接送服务——别再站在摄影机的包围里了,我送你回家。”
她忙不迭地上前勾住:“那第二样是什么?”
“我想想。不如下次怎么约会,你来选择?”
“噢——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
“去你喜欢的地方好了。”
“你确定吗,克里斯?我喜欢的地方,你大概会觉得很无聊的。”
“那也不见得。你准备带我去图书馆还是博物馆?或者歌剧院?我都期待得很。”
“唔——不,我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也许你会喜欢。”
“是什么?”
“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1参考柏拉图理念论。
2威廉阿道夫布格罗,十九世纪法国学院派画家,追求唯美主义。
盛世美颜,每日一舔
盛装的安娜
第十四章()
从汽车后视镜里;伊格纳西奥注意到了鬓角多出的几根白发。
生命的黄金时代已萎谢了;衰老的迹象在他脸上日渐明显。当然,有的是人会乐意将岁月的侵蚀形容为智慧的刺青;进而声称如今的他远比青年时代更伟大——智慧持久而可求索、青春易逝而不可掌握;于是前者高于后者;就成了人类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所必须保持的信念和准则。
然而;他自身并不尊奉什么崇高的价值体系和意义体系;也就不以智慧为然。他于存在焦虑中出生,而随着受教育的程度越深入,他就只是越感到人生的徒劳、宇宙的漫无目的;便趋于消解神圣、瓦解崇高;遑论认可精神性的光辉。早年;他曾为圣经传道书作曲;并时时吟唱其中一句经文:
“我所以恨恶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清醒锐利的目光看透世界和生命的荒谬本质,但也并不信任神明、不信任宗教;只用自己冰冷的认知刺穿这个喧嚣的浮世。作为旁观者置身于这个世界,他的躯体参与其中、他的灵魂却疏离着它。
后来,他在虚无的世界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应当追寻的价值是美——有美感的生;即是有意义的生;唯有在纯粹的审美活动中,人生才值得一过。
美,无关道德、无关真理,只关乎自身。越是接近美的东西,囿于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就越是难以触及。面对无限的美,就好比面对洞穴中神秘的天光,如果举着理性的火把探察它,企图用个体有限的智慧弄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穷尽一生也只会永远地被它拒绝罢了。唯有接受自身的有限性,投身于这无限的光芒之中,燃烧自焚,以身相殉,最终成为它的一部分,才是将它据为己有的方法。
曾经,他渴慕的就是这样一场完成于盛年的优雅落幕——就同他唯一的学生所喜爱的日本樱花一般,在花开极盛之时,立刻干脆利落地凋零,不做狼狈的挣扎、不露可悲的败相,华美地绽放、壮烈地死去,以刹那的生命成就永恒。
但他终归魄力有限,若美感和仪式感不足,也万万不肯轻易浪费掉唯一一次的珍贵死亡,以至于始终未能等到完美的时机,结果在僵持不定之间,他渐渐不再年轻了,也彻底错过了完成一出辉煌的独幕剧的机会。
于是,他只得怀着平静的悲哀,谨遵秩序和道德,以理性为质料披上庄严持重的外衣,体面、麻木、清醒地活着。
这种情况下,音乐成了他全部的慰藉。在音乐中,他那已然破灭的狂放的愿望,总能够短暂却又无限次的重生。再没有什么比音乐更接近世界的荒谬原理的物事了。一支曲子,起始、高潮、落幕,始自于空无,又复归于空无,当它结束了,就是彻底的结束、消亡了,但是它却又能马上在另一次演奏中复活,不断以享有共相却绝非同一的面貌重现自身永远的意志。
当初,在感应到声带机能退化的迹象以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了从舞台上隐退,将全副精力集中于创造属于自己的歌剧、交响乐、重奏曲,并且顺利地赢得了整个业界的崇仰赞赏。这可以说无论对世人,还是对他自己,都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但他并不引以为乐,只因他始终没能找到一个与他的精神相契合的歌者——多年以来,无论技术多么高超的女高音,都全然领会不了他的意志,哪怕她们能把乐谱上的音符唱得比机器还精准,也照旧永远不得其法。
不过这个遗憾,最终却也被补足了,因为他找到了安娜丽塔曼加诺。
纵使已时隔七年,伊格纳西奥仍能像倒带一样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他在她父亲的花园里遇见她时的情景。
他本来是自告奋勇,出来寻找朋友的小女儿的行踪,但找到她的那一刻,他马上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月桂树旁,葡萄藤下,她正在唱歌。
尽管技巧毫不娴熟,无论气息运用还是头腔共鸣,都明显是野路子出来的歪招,但她歌声中的那些唯美的景象、悠扬的颂歌,无不是古代希腊民族——那个敏感而热烈的民族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也唯有这种壮丽的假象、快乐的幻觉,才足以支持一个天性柔弱细腻的青年与人生绝望的真相对抗。
他打定了主意要收她作学生,而就在这时,她变调了——
梦的面纱被无情地撕下了,人生此在露出了其真实的狰狞面目。她接受了这种恐怖,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但与其同时,个体与永恒之间的边界也消失了。最本质的天性和欲望得以显露,在短促的瞬间,她的存在融入了世界意志的本身,得以享受原始的生存快乐,达到超脱一切痛苦与磨难的悲剧性快感痛苦远比幸福更能焕发人的生存实感,在痛苦中,人才能更清晰地体验到自身的实在。
她稚嫩的歌声里,竟承载着森林之神西勒尼1的毁灭性智慧。
在他眼前歌唱的,不再是朋友那沉默寡言的小女儿,而是狂女迈那得2。
然而,当伊格纳西奥走到她面前时,他却发现,她竟一直畏惧着自己真实的天性,恐怕也绝不愿意将之释放于人前。不过,这也不要紧,她不肯唱,并不全是坏事——她虽有一个狂野的灵魂,却栖息在了一个恬静柔美的声线里,本也不宜演唱他的作品,除非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之后,便是七年的悉心等待、培养。
由于她的音色限制,他警告她暂时只得主攻抒情女高音的角色,而她长久以来也一直谨遵他的吩咐——直到她来到了马德里,演了一场出人意表的图兰朵。
她的表现不是不令他惊喜,但他却更为她的不慎重而后怕——未来她还需要站在最高的舞台上,化身酒神的女祭司,以最肆意的张狂,代表他的意志嘲笑世人,珍贵的嗓音决不能有一丝损毁,岂能在尚未成熟之前就这样胡乱挥霍?
忽然,来电铃声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是安娜丽塔。
“伊格纳西奥?你到了吗?”
“我现在就在你楼下。”
“好的。恩”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我之前忘了说,今天我不能练太久。”
“怎么了?”
“我待会儿预约了要去骑马场。”
“我知道了。”他说,结束了通话。
收起手机时,伊格纳西奥耐人寻味地笑了一声。
他太了解他唯一的学生了。哪怕安娜丽塔掩饰地已经足够到位,他也依旧能从她的话音里察觉到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