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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了解他唯一的学生了。哪怕安娜丽塔掩饰地已经足够到位,他也依旧能从她的话音里察觉到细微的不自然之处。她未必撒了谎,但必然没有透露全部的实情。
或许,去骑马是真的,只不过,她隐瞒了有个特殊的人会与她结伴同行的事实,以免再受阻挠破坏。
她的担心不可谓没有道理。
早些时候,得知她爱上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确令他惊怒交加、大失所望,因为他以为,这意味着世上唯一一个能够传递他的精神的完美歌者,沦落成了最典型的蠢女人:无知短视,充满毫无意义的感性,除了努力被一个男人完全占有、同时也用柔情的陷阱完全占有他支配他之外,什么都不关心,而这个男人本身是美是丑是香是臭是贵是贱则无足轻重,因为这种女人的爱情妄想只需要最肤浅的刺激就能茁壮生长,根本无需形而上的满足。
他也不相信她从热恋对象身上得到的是审美化的艺术体验,哪怕她如此宣称。
由于当初在剧院给他留下的堪称可笑的第一印象,以及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这个名字过甚的知名度和欠奉的严肃性,他下意识地便拒绝认可这个青年人与美之间的关联。
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这个人,而全世界喜欢他的,想必也远远不止他的学生一个,但这反而使伊格纳西奥更加嗤之以鼻——美这种崇高的财富,即便不是一个艺术家痛苦的灵魂历经折磨收获的珍珠,也绝不该是一个现代生活中习以为常、唾手可得的著名娱乐符号。
走出电梯,伊格纳西奥来到安娜丽塔家门前,按响了电铃。
门开了,少女忧郁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的外表一直令他感到奇异。他不能说她不美,只是,她的美并不像是一个美貌女人所具有的那种一目了然、和自然界中的鲜花之美一样斩钉截铁的物质属性,反倒令他联想起理应只存在于文学想象中的、虚无缥缈的纯精神性的东西,仿佛这具身体是一个无形的灵性之物的有形体现一般。
正因如此,生命的迹象在她身上从来是微弱的——生命来自于大地而非天空,是带有泥土的重量的,不会像梦中的幻影那般轻若无物。
“进来吧。要喝点什么吗?”她问。她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大概还在纳闷他为什么忽然就若无其事地与她恢复师生友谊了。不过以她厌恶争端的性格,她多半会难得糊涂到底。当然,前提是他不说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坏话。
“不用。你确定你的隔音板效果够好?”
“好到哪怕在这里开演唱会也不会骚扰到邻居。”
“那就开始吧。”
安娜丽塔坐到钢琴前,踩下中间的消音踏板,抬手依半音往上的规律弹出大三和弦,一丝不苟地跟唱出来。基本的音阶练完了,他又给了她另一组旋律,让她唱出连贯的琶音,最后又令她再完成了一组快速的跳音。
伊格纳西奥不怎么满意这轮练习,因为他听出了一次失误,但到头来他并没有按照惯例要求她重来一次,而是继续推进训练进度。
“唱唱看semprelibera。”他要求道。
她依言从琴凳上站起来,唱了一遍茶花女薇奥列塔的咏叹调。
听她唱完之后,伊格纳西奥不禁皱起了眉头:“你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下颌肌肉太紧张,声音都窝在了喉咙里。”
安娜丽塔情知表现不佳,讪讪地说:“抱歉,我再试一次。”
不想伊格纳西奥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她惊讶地微张着嘴,显然不敢相信她的导师这回居然没有贯彻一向严格的作风。
“真的?”
“嗯哼。”他回答,露出戏谑的目光,“以免耽误你的约会。”
她一下子就像吓到了一般,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
“不用这副表情,我又不打算制止你,也没当你在做坏事。”
安娜丽塔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确认他真的心平气和才放松下来。转念一想,又觉狐疑,她便问道:“我得说,你之前可不是这样想的,你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主意的?”
“我想是从你去马努埃拉的医院那一天开始。”
她愣了愣,一脸莫名:“那天?我们不是吵了一架?再说那时候你还嗯。”
“故意破坏你的约会?”他无所谓地笑道,“我向你道个歉。不过,那天你还是见到他了,场面还很愉快,不是吗?”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亲眼看到了。”
“什么?噢——你那天也在那里?可是我怎么没看到你?”
“我到医院那会儿你已经表演完了,而我在草坪上找到你的时候,你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你的罗纳尔多身上,恨不得全世界只剩下你和他两个人,我又何必站出来做电灯泡。”
“呃,好吧。”忽然,她似乎被唤起了一些美好的记忆,自顾自地微笑起来:“他真的有一副温柔的好心肠,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伊格纳西奥只是耸了耸肩,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当然认识到了罗纳尔多是个善良的好人,有别于各式报章和坊间流言中那个傲慢自大、目中无人的花花公子,不过这一点给他的感触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大,因为他对诸如仁慈、同情、怜悯之类的品质从来兴趣寥寥。
实际上,那天他在马努埃拉的办公室里得知罗纳尔多是这家儿童医院的常客,而且因此与前来义演的安娜丽塔凑巧碰面时,他的第一反应只是啼笑皆非。他一时的义气之举竟造就了这种浪漫的巧合,搞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出爱情喜剧里的反面角色。
真正洗去由巨大名气所导致的先入为主的浮躁印象,令他对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产生新奇的观感的,是另一种东西。
在医院的草坪上,他见到这知名的足球运动员脱下了衬衫,暴露出健美的体格,发挥自身最显著的才能,活力四射地陪着几个幼童踢起了球。
就在旁观这个青年人的一举一动时,伊格纳西奥后知后觉地深刻体会到了一个先前被他无意中忽视的重要事实——
这实在是个俊美得令人吃惊的男子。
他身形修长,裸/露的躯干是诱人的蜜色,结实漂亮。他脸色健康红润,神态纯真无邪,小巧的面部生着带折线的俊俏眉峰、值得用最诗意的修辞来称赞的一双圆大有神的眼睛、秀挺的尖鼻子、一张轮廓精美而又肉/欲的嘴,还有一个方而有力的下颚显示着刚强的男性意志。这张脸上考究仔细的设计极具雕塑感,但哪怕在希腊艺术极盛时代,伊格纳西奥都难以找到一件可堪与之媲美的雕塑作品。
他的美没有一丝粗俗鄙陋之处,绝对高尚、圆满、和谐,具有隽永的深度,足以叫一个如饥似渴多愁善感的灵魂深深为之着迷。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留意到那一身花哨的名牌衣饰,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以夸耀的方式没品地堆砌在一起,反而打乱了美的规律,制造出惹人嫌恶的混乱,以至于他唯一的感受只有好笑与轻蔑。
然而那一刻,这青年身上浮华做作的矫饰已隐去,他最本真的面貌也得以显现了出来——又或者该说,在运动之中,他自身的力量、自身的美,像红巨星一样疯狂地膨胀起来,喷射出的光芒足以吞噬一切。他具备盛夏独有的旺盛生命力、蓬勃张扬的个体力量,同时他又出于温柔迁让的意识,在游戏中刻意制约了全身的爆发力,而这种压抑则使得这肉体散发的吸引力更加馥郁浓厚了。
他拥有的是一具无需智慧、无需思想的完美肉体,所谓精神性的美对于它只会是种无用的负担。
伊格纳西奥推崇纵情享乐的理念,但始终只实践于艺术中,自身常年来过着的则是由理性原则指导的节制生活,而今乍见这样一位生平仅见的美貌青年,他体内的某股受制的混沌意识竟躁动不安,有了奔涌而上的迹象。
他觉得就此下去未免丢人,便转而望向了安娜丽塔,然后就发觉她的处境远比自己要来得狼狈得多。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指尖微微颤栗着,苍白的脸颊升起了病态的红晕,额头青筋鼓起,神情像醉酒一样恍惚,深渊般的褐色眼睛里充满破坏性的欲望。然后,她好像对罗纳尔多也对自己感到恐惧一般,慌忙摇了摇头,从长椅上起身离去了。
伊格纳西奥观察着她的反应,兴趣大增,不禁愉快地笑了。他早料到他的学生不会只是一个甜美无害的少女,却仍惊异于她所流露出的疯狂本性。她刚刚在脑海中对罗纳尔多究竟作出了怎样暴虐的想象呢?无论是什么,想必足以把那位无辜的美男子吓得当场落荒而逃。
看来她对罗纳尔多的迷恋确实与他原以为的情况大相径庭,但恐怕同样也并不完全是她所坚称的圣洁精神之爱。不过,这更好。
没什么东西,比因为“美”而引起的邪恶和非正义性更有意思了。
他不再年轻了,却也能当个津津有味的观众,好好欣赏这出由“美”所导演的戏剧,或许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增加一点戏码让它变得更精彩。
“伊格纳西奥?”安娜丽塔出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没有应答,而在这时想起了什么,便走到了挂在墙上的那幅阿多尼斯油画前。果然,画中人物的原型正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不带有任何批判意味,他出神地对着阿多尼斯重复了一遍评语:“颈部相对于小巧的头颅显得过长过粗。两肩太窄,而且角度下垂明显。”
安娜丽塔不明所以,但也笑着重复了她的意见:“是的,但造物主的这点小小疏忽并不有损他的魅力。”
他看着阿多尼斯白璧微瑕的肉体,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