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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只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阄”,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如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阄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了,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洒盐花。观众乐么滋儿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账,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了,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起士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计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贵。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个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个有红樱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个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肚子咕咕响了,先把自己的一个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又把怀玉那个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个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地连尽两个。
东华门大街的真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喝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计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拈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舐舐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做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段娉婷、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娉婷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他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不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的嗔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了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芸芸。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似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间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锉、钢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生死桥 '贰'(9)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不,我要买香水。”
“嗳,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购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赚得的钱,全给换了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了。”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等一会他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住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满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又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痦子的。痦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痣,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痦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痦子的人头像,说痦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痣主凶呢,是泪痣,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镪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痣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地:“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兀自在算账:“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的,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午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平日常经过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帖子。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的乃是有利可图。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绉绉的,但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随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如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