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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将她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签了关书,卖了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砌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己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次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的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可到了今日,灯竟黯然了。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纭纭,缭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姐,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嗳,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绮绣锦章”。除了瑞蚨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悬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呐,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圆。”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
“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地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分分。”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的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可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地,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地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缝隙灌进来,刮得满车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旧单皮袍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甩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薰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吗?”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戒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不着它。”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耍,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地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生死桥 '叁'(1)
民国廿二年·春·上海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反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吗?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吗?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主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春和戏班,以“三头马车”做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天、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面上,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地,说两天到,其实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的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哔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见洪班主,迎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地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