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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干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姐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倌似的男人,轻怜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话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的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蹿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地,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嗦,浑身颤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匹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谁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里,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二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昧。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瓶子颜色多像双妹牌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宋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
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缶拉缶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儿,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麦管就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生死桥 '陆'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惟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魅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晴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晴了的西湖——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份。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婷”字,狠狠地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