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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饭团的店小二,压根儿就没见过多大的世面,用咱北平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好嘛,这帮孙子猛不丁到了中国,给个守城门洞的差事,手里拎根儿破鸟枪,自然有了种当爷的感觉,就跟暴发户似的,见人就搂不住火啦。”
外号叫“大裤衩子”的那来顺接口说:“你知道这些小鬼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吗?那是饿的,长这么大统共也没吃过几顿饱饭。我们孩子他舅舅的街坊在日本洋行当过差,他说过,日本人喝粥时端着个小碗儿跟品茶似的,棒子面粥都不敢大口喝,这主儿要是煽起来可了不得,走道儿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儿了,整个一老太太摸电门——抖起来啦。给这帮孙子鞠躬?姥姥,我宁可这趟活儿不干,也不从城门洞那儿过。”
文三儿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没注意他们谈到的向日本兵鞠躬的问题,他平时很少出城,消息又不太灵通,至于鞠躬的新规矩他从没听说过,也没人提醒过他,这就麻烦了。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啦吼起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你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三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身后的一个男人喊的,这人是个国字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部棱角分明,显得很精干……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联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文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太孙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搭理他们、招惹不招惹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要搭理你、招惹你,你躲都躲不开,人家认准了要当你的爷,大概这就叫亡国奴吧!他们还真没什么王法管着,杀你像捻死个蚂蚁一样,刚才要不是有好心人提醒,文三儿这条命可就悬了。
文三儿走不动路了,他的两条腿现在还在哆嗦,而且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脊梁流进屁股沟。使文三儿感到难堪的是,他竟尿了裤子,在刺刀接近他鼻子的一刹那,文三儿的尿道括约肌竟然很不争气地失灵了。看来罗教授说得有道理,日本人的坏,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若按一般人的行为,见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总要上前扶一把,嘴里还要客气一下,可徐金戈很怪,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鄙夷地说了句:“你的膝盖有毛病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文三儿可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文三儿慌忙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发火。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得用命来还。兄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
“大哥,您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老徐吧,文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膝盖不能软,再见!”徐金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陆中庸和很多文人一样,有着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当小报记者时,不需要到报社坐班,只要按时交稿就行,因此他养成了上午睡懒觉的习性,这习性很怪,必须要自然醒,一旦有人叫醒他,便一天都没精神。
陆中庸进入新民会并没有人强迫,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新民会是北平沦陷初期,由日本占领军策划成立的亲日组织。这个组织吸收成员也是有规矩的,最好是社会名流,名气越大越好。本来以陆中庸战前的身份加入新民会并出任副会长是不可能的,一个小报记者无论如何不能算作“名流”,但陆中庸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若指望同是中国人的新民会核心层接纳他无异于与虎谋皮。国人内斗的传统在新民会里表现得尤为激烈,连当汉奸都要争出个高低来。会长王克敏和几个副会长之间谁也不服谁,都把战前的身份亮出来加以比较,争论着谁的身份更为尊贵,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新民会成立之初,谁也没想起来请陆中庸出山,这使他很有些失落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谁会把一个有本事、有才华,甚至有可能取代自己的人放在身边?新民会的那些骨干成员当然懂得这些,陆中庸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换了自己也一样,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问题是,好事是需要自己去努力的,被动地听凭命运的安排,这不是陆中庸的风格,他要主动出击,与其和奴才商量不如直接去找主子,主子倒是往往比较好说话。他直接找到日本驻华北派遣军联络部部长喜多诚一毛遂自荐,理由是新民会的几个负责人中还缺个擅长宣传工作的干部,那些成员或是商人,或是旧官僚,唯独缺个笔杆子,况且他对“中日亲善”有着独特的理解,新民会如果对陆中庸这样的人才都视而不见的话,那是新民会的巨大损失。
喜多诚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陆中庸的话有几分道理,新民会刚刚成立,宣传工作的确很重要,再多安排一个副会长的职务也无所谓,反正上峰也没有规定新民会的具体编制,于是陆中庸便如愿以偿地成了副会长。
陆中庸发迹后在西四劈柴胡同买了个四合院,也雇了管家和用人。日子是好过多了,一开始他还不大习惯,长这么大还没让人伺候过,有时用人给他端茶,他还下意识地说句“您受累”一类的客气话,倒把用人吓了一跳。其实陆中庸并不是真过意不去,而是小人物当久了产生的惯性。
昨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去鸿宾楼吃饭,陆中庸喝高了,被送回家时已不省人事,今天起床时他还感到头重脚轻,太阳穴隐隐作痛。管家进来通报,说有位姓杨的小姐登门求见,说是杨易臣的女儿。陆中庸吩咐管家,请客人在客厅里等候。
他更衣时心情很愉快,既然杨易臣的女儿上门求见,那肯定是杨易臣同意演出了。这就对了,日本人未必在乎杨易臣唱一两出戏,人家要的是你合作的态度。平心而论,陆中庸最烦的就是杨易臣所谓的“气节”。你一个戏子,吃的就是开口饭,给谁唱戏都是唱,干吗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是史可法还是文天祥?你若是自比忠臣,那我和新民会成什么了?其实陆中庸也没想把杨易臣怎么样,以杨易臣的母亲做人质的主意虽然是他出的,但这不过是给杨易臣施加点儿压力而已,只要杨易臣同意演出,谁也不会把老太太怎么样,陆中庸认为自己还是很够朋友的。
陆中庸走进客厅时,坐在沙发上等候的杨秋萍马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向他鞠躬:“陆伯伯,您好!”
陆中庸满面笑容地将杨秋萍按坐在沙发上:“秋萍啊,你坐,你坐,让陆伯伯好好看看,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漂亮,听说你考上燕京大学了?”
“去年考上的,现在是二年级了。”
“有出息,有出息啊,将来准比你爸有出息。秋萍啊,你来找我有事吗?”
杨秋萍似乎很拘谨,吞吞吐吐地说:“陆伯伯,我……我是为我爸的事来的……”
“哦,你爸想通了没有?其实这完全是件小事,你爸这个人哪,就是一根筋,艺术是不分国界的,这和是否爱国没有关系,你说是不是?”
“陆伯伯,我只想问问您,是不是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奶奶就能回家?”
陆中庸笑了笑,口气有些自得:“这应该没有问题,大侄女,不瞒你说,你陆伯伯在日本人那里还是有些面子的,不过,你爸爸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他若是不答应演出,我在日本人那里也实在不好交代,所以嘛,咱们还得劝劝你爸,爱国不爱国的先放在一边,权当是给我陆某一个面子,只要他同意演出,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杨秋萍恳求道:“这恐怕不行,我爸的主我做不了,我只要奶奶回家,陆伯伯,这个忙您一定要帮,您刚才说了,这件事您能做主的。”
陆中庸摇摇头说:“大侄女,你这就让我为难了,你爸爸不合作,我和日本人没法开口啊。”
“我求您了,请您帮帮我……”
“不行,我说大侄女,真的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
“陆伯伯,您真的不管吗?”杨秋萍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光。
陆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