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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庆尼紧着吃了几口,这才腾出嘴来:“家里没了进项儿,就只有卖东西了。”
“您府上那些东西,可是够卖上一阵子的。”这点庄虎臣心里有数。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坏,我哪儿能够到这份儿上啊?东西卖来卖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让她弄到手了,她勾着我原来的那个贴身侍从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卖啦。”
“不是您自个儿卖的呀?”庄虎臣满脸惊讶。
额尔庆尼的眼睛没有离开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这样儿,还不如我自个儿卖了呢。”
“那么大的一个宅子,卖了没分您点儿钱?”
“卖的时候,我连影儿也不知道哇!卖完了,拿着银票,还带着不少值钱的东西,人就跑啦!”额尔庆尼的眼圈儿又红了。
“呦,这可真是的!”庄虎臣是万万没想到。
“庄掌柜的,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树倒猢狲散哪!除了这俩不是东西的,家里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着值钱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额尔庆尼的眼泪流了下来。
庄虎臣劝慰着:“您可别价,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我这是青山不在啦,还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说着,额尔庆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轴,给庄虎臣展开,“庄掌柜的,这可是件好东西,要是您喜欢我就让给您了,怎么样?”
庄虎臣仔细看着卷轴:“沈周的《岁暮高山图》,画是好画,不过……”庄虎臣欲言又止。
“您说,不碍事的。”
庄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铺子不收名人字画,没这项业务。”
额尔庆尼失望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庄掌柜的,跟您实说了吧,眼下,除了您还瞧得起我,还能跟从前似的请我在鸿兴楼吃饭,别的亲朋故旧,都远远儿地躲着了。”额尔庆尼的眼泪又流下来。
“您可别价。”
“唉!这画要是您收不了,我给谁去呀?我这俩眼儿一抹黑,让人骗怕啦!”额尔庆尼把画卷起来,“回头儿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着额尔庆尼可怜兮兮的样子,庄虎臣心中不落忍:“额大人,我不是也没说死嘛,您要是信得过,就先把画给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额尔庆尼赶紧递过来:“信得过,信得过。”画有了着落,额尔庆尼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吃上了:“鸿兴楼的泥裹灶膛子鸡,您还甭说,味儿就是地道儿,在北京可是独一份儿啊……”
额尔庆尼的画展开在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条案上,张喜儿和王仁山围在桌子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庄虎臣坐在一旁,他问张喜儿:“你觉着怎么样?”
“我瞧着不错,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门道儿来。”
“要是你没上手就能看出门道儿来,还不成精啦?”庄虎臣又问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迹,您瞧,这是沈周独有的‘短条皴’,起笔、收笔不裹锋,虽说皴笔的层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庄虎臣颇为意外:“你懂画?以前没听你提过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欢字画,也好画几笔,我也就是学了点儿皮毛,不过,您也别听我的,这画还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庄虎臣点头。
“掌柜的,这阵子老有人上铺子来,问收不收字画。”张喜儿给庄虎臣续上茶。
“我也琢磨这事儿呢,做买卖,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咱荣宝斋虽说一直是家南纸店,可眼下风头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风头儿走。”
王仁山思忖着:“您的意思是,咱们增加新业务?”
“对,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画的好时候,大清国没了,这阵子,宫里头的东西开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额大人这样儿的,没了进项儿,往后都得靠卖东西过日子。”
张喜儿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来钱更快吗?”
庄虎臣摇头:“不成,古玩这行儿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画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画我好歹有点儿底儿,但先别指望这个发大财,有人送来,撞就撞上了,价钱高的、瞧不准的,都不要。”
张喜儿皱着眉头:“咱铺子里,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伙计们都不懂,这怎么办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做这个,心态要好才成,从明儿个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画有关的一些个东西,陆续教给你们。”
下午,庄虎臣拿着卷轴来到了贝子府,徐连春打开大门,见是庄虎臣,他眼珠子一转,立刻点头哈腰的,显得分外殷勤:“呦,庄掌柜的,您可是稀客,快里边儿请。”徐连春把庄虎臣让进了书房:“庄掌柜的,您先坐会儿,我这就给您请贝子爷去。”
院子里,用人端着茶往书房走,徐连春走过去,揭开茶壶的盖瞧了瞧,吩咐道:“换好茶去。”
“徐管家,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就是荣宝斋的掌柜吗?”用人不以为然。
徐连春的眼睛一瞪,小声骂道:“你懂个屁!眼下,荣宝斋的掌柜就是咱府里的财神,快去,手脚麻利点儿。”
贝子爷热情地走进来:“庄掌柜的,咱们可老没见了!”
庄虎臣站起身:“贝子爷,您的身子骨儿还是那么硬朗。”
“嗨,没心没肺,瞎混吧!庄掌柜的,你坐。”贝子爷在庄虎臣对面坐下。
庄虎臣问道:“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么呢?”
“忙乎什么?大清国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忙乎的?”贝子爷一脸的无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闲坐着吧?”
“嗨,在家里逗逗鸟儿,烦了,出去听个戏,可不就这些吗,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庄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动声色:“贝子爷,您打小儿在宫里出来进去的,还有您那各府的亲戚家里,名人字画可是没少瞧吧?”
贝子爷点头:“是没少瞧,您还真别说,年轻的时候我可是正经迷过一阵子,没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贝子爷凑近了庄虎臣,压低了声音:“正坐吃山空呢,谁还有心思弄那个呀!”
庄虎臣把额尔庆尼的画展开:“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周的《岁暮高山图》,这画我见过,最早是我那发小儿额尔庆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抚祝寿的时候送给他的,他送没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庄掌柜的,怎么到您手里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跟您多说了,您觉着,值多少银子?”
贝子爷迷惑不解:“干吗呀?”
“有人要卖,我拿不准是真的还是蒙事的,请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仔细看了看:“是真迹,没错儿。”
庄虎臣反问道:“您怎么就那么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贝子爷把画挂在墙上,向后退了几步:“沈周的晕染,浑然天成,毫无做作之气,整幅作品妙韵生动又干净爽朗,大手笔啊!想仿沈周的画可不那么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绝活儿都学到手了呢?”
贝子爷笑了:“庄掌柜的,那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费尽心机仿沈周了。咱们中国画讲究笔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执笔、下笔的习惯,这执笔的高低、立斜,下笔的轻、重、缓、急,再有,是悬肘还是悬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儿,画和顿出来的点、线可是大不一样。”
庄虎臣频频点点头。
贝子爷继续说道:“自成一派的画家,他们的笔法特点,都是经过多年的积累慢慢形成的,这里面熔铸着画家的气质和个性,这是学不来的,作假的人刻意去临摹,玩好了顶多闹个形似,达不到神似。”
庄虎臣很是钦佩:“贝子爷,我算找对人了,您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贝子爷摆手:“可别这么说,这里的门道儿也多着呢,我不过是真迹见得多了,相对而言就比较容易辨出真伪。”
庄虎臣摊牌了:“贝子爷,我今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往后,荣宝斋得着什么好字画就拿过来请您瞧瞧,辨个真假,不妨碍您玩鸟儿听戏,给您多少酬劳合适,您先开个价儿。”
“这个……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贝子爷痛快地答应了。
慧远阁里,宋怀仁正在仔细端详一幅画,陈福庆从后门踱进来,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怀仁哪,昨儿晚上我跟金先生谈妥了,他答应帮咱的忙儿。”
宋怀仁听罢,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给陈福庆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会长,只要他肯帮忙把那些画家的线儿给咱搭上,余下的,您就䞍好儿吧!”
陈福庆半信半疑:“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那些画画的,我瞧着一个儿个儿的脾气都大着呢,哪那么好摆弄啊?”
“咱干吗摆弄人家啊?他还当他的大爷,咱们是帮他卖画,中间抽头儿,大钱他赚,这叫互利,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陈福庆一扭头,看见李默云走进了荣宝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两全其美……”
宋怀仁顺着陈福庆的目光望过去,随口说道:“这家伙又打上荣宝斋的主意了。”
陈福庆警觉起来:“你认识他?”
“不、不,我不认识。”宋怀仁赶紧否认。
陈福庆心里全明白了,他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审视着宋怀仁:“怀仁,李默云的底儿我都清楚,你在茂源斋的时候怎么着我不管,在我慧远阁可不能来这个。”
宋怀仁意识到刚才说走了嘴,他毕恭毕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联络画家的事儿先放一放,我这儿有笔现成儿的买卖,过两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陈福庆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