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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庆尼的脸一沉:“张先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吃过您多少回了,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碰见您,您都没让我空过手,哪回不给个三块五块的?张先生,今儿个这顿饭我请定了,您要是不给我这面子,我就一头撞在这桌子角儿上。”
张幼林赶紧摆手:“别价,今儿个挺高兴的,干吗说这个?行,听您的,让您破费了。”
额尔庆尼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闭上双眼,陶醉地咀嚼着:“这地方儿,我可有十年没进来啦。”
“还是当年的味儿吗?”
额尔庆尼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换厨子啦。”
“早就没过去讲究啦,您当是皇上在的时候呢?”
额尔庆尼又夹了一筷子鳝鱼丝:“还是皇上在的时候好哇!”
张幼林心里一琢磨,马上就明白了:“我说额爷,您八成儿是淘换了件古董给卖了吧?要不然怎么这么高兴?”
额尔庆尼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显得很神秘:“张先生,不瞒您说,我额尔庆尼算是时来运转啦!有人上赶着和我合伙做古董生意,还甭说,真赚了几笔,就说那回吧,琉璃厂东头不是新倒手了一家儿古玩铺子吗?掌柜的是个东北人,听说这主儿跟日本人勾着发了财,板上钉钉是个汉奸,这种人不坑白不坑,我弄了一个假宋瓶儿卖给这小子,他玩古董还俩眼儿一抹黑呢,咱挣了两百大洋不说,这也算是抗日了。”
张幼林听罢,皱起了眉头:“额爷,干这事儿您可得留神点儿,万一让人家看出来,可不好下台阶啊,我劝您……”
额尔庆尼打断了张幼林的话:“看出来?没那么容易,干这活儿我手底下有人,那活儿干的,个儿顶个儿是高手。就说那个宋瓶儿吧,整个瓶子都是假的,唯独瓶底儿和年款是真的,别说是这生瓜蛋子,您就是把当年造瓶子的人给请来,也保不齐给蒙了。”额尔庆尼往张幼林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张先生,您屋里挂着的那幅倪瓒的《溪山雨意图》,跟您实说吧,就是我们那作坊里出来的,您可别上当……”
张幼林的心头一热,他看着苍老的额尔庆尼,感慨万千:“额爷,谢谢您了,来,咱们喝酒……”
宋怀仁路过煤市街日本嘉禾商社的门口,身穿日本和服的商社经理大岛平治从大门里走出来,用生硬的汉语殷勤地打招呼:“宋先生,你好!”
“哎哟,这不是大岛先生吗?咱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宋先生,你的,进来坐坐。”
“坐坐?好啊,坐坐就坐坐。”宋怀仁随大岛走了进去。近来日本人的势力膨胀,宋怀仁正想和日本人套点儿拉拢呢。
两人在会客室坐定,宋怀仁问道:“大岛先生,我听说你们商社最近又添新业务了?”
“是的,宋先生消息很灵通,鄙商社增添了收购贵国古玩字画的业务,今后还要请宋先生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说一声。”宋怀仁满口答应。
“据我所知,贵国文物造假的历史源远流长,古玩字画行里充斥着大量的赝品,这项业务的风险很大。”
“当然,这叫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玩古玩字画可不能瞎玩,否则有多少赔多少。贵商社得有个掌眼的,哦,掌眼的就是鉴定的意思,是真是假一看就明白,还得说出道理来,不瞒您说,有这种本事的人,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
“宋先生就是这种可以掌眼的人吧?”
宋怀仁听大岛这么说,不觉心中一喜,顺口就吹上了:“那倒是不假,您去琉璃厂打听打听,我宋怀仁在这行里也是个泰斗了,哪家铺子收进什么贵重的古玩字画,都得请我过去掌掌眼。”
“那太好了,今后少不了要麻烦宋先生……”
这时,宋怀仁透过门帘看见了额尔庆尼。额尔庆尼穿着件做工考究的长衫,迈着四方步慢慢踱进来。正在看书的商社副经理雄二勇夫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中国雇员迎上去:“这位爷,您是卖东西呢,还是买东西?”
额尔庆尼一副京城大爷的派头,他打量了一眼雇员:“买东西我就不上你们这儿来了,我们中国什么没有啊?你们日本都有什么值当我买的?”
“那您是卖东西了?”
额尔庆尼点点头:“对喽,家里东西太多,摆着又占地儿,大爷我得腾腾地方,这么说吧,就算是我们家清出来的破烂儿,搁在日本也够进博物馆的资格。瞧见这个没有?仔细䁖䁖……”额尔庆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龙勾放在柜台上。
雇员拿起来看了看:“哦,看着倒像是东周古玉。”
“行啊,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告诉你,这是周天子的服饰带勾,少说有三千多年了,那时候你们日本岛上还没人呢,也就是有几只海王八在那儿晒太阳。”
“您打算卖多少钱?”
“给你个便宜价儿,一千大洋,少一个子儿我不卖。”
雄二走过来,拿起玉勾看了看,向中国雇员使了个眼色,雇员心领神会,他说道:“这位爷,您稍候,我把玉勾拿进去给我们经理鉴定一下。”
额尔庆尼不耐烦了:“怎么这么多事儿?我说嘛,你们日本人永远成不了爷,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也就是卖个仨瓜俩枣一壶酒的价钱,好嘛,还真事儿似的,给这个瞧给那个瞧的,你们经理懂不懂?”
这一切,宋怀仁都看在了眼里,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古玩铺子看到的额尔庆尼卖的那个宋瓶,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中国雇员撩开帘子走进会客室,他把玉勾递给大岛,大岛给了宋怀仁:“宋先生,你给掌掌眼。”
宋怀仁仔细看了看,又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放在耳边听听,还用鼻子闻了闻,大岛看得目瞪口呆,他恭敬地问道:“宋先生,是真的吗?”
宋怀仁长出了一口气:“假的!您瞧瞧,这条蟠龙是用刀刻的,上面有刀痕,而东周的玉器都是砺石琢磨出来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句成语就是由此而来的,东周时还没发明铁器呢,哪儿来的刀子?所以说,用砺石在玉上磨出的花纹是仿不了的。”
大岛不住地点头:“宋先生的眼力和学问值得钦佩,不过,鄙人还有个问题想向宋先生讨教,看古玉为什么还要听和闻呢?”
“听是听音响是否清脆,闻是闻闻有没有馨香的土味儿,因为古玉大部分都是出土的。还有,不光是要听和闻,更重要的是看,看看古玉的色泽和尺度是否符合,这里面的学问多了,几句话说不清楚。大岛先生,我掌眼的费用是五块现大洋,您是朋友,我少收点儿,您给三块得了。”
大岛转过身吩咐中国雇员:“告诉雄二先生,教训一下这个骗子,把他赶出去。”
他又对宋怀仁说道:“宋先生,没有问题,我马上付钱。”
宋怀仁轻蔑地一笑:“刚才我从门帘里看了一下,我当是谁,闹了半天是额爷,这位爷是个破落户,家里除了耗子,什么血也没有。”
中国雇员回到前面的营业厅,他对雄二耳语了几句,雄二脸色大变,凶相毕露,他拿起玉勾“啪”地摔碎在地上。
额尔庆尼瞪起眼睛:“嗨!怎么回事儿?你买不买无所谓,干吗摔我的玉勾?得嘞,这回您不买也得买了,可别说我讹您,一千块大洋,您掏钱吧。”
雄二一把揪住额尔庆尼的衣领:“你的,是个骗子,良心大大地坏……”
额尔庆尼挣扎着:“怎么说着说着就动手了?你松手,不成咱到衙门里讲理去,大爷我是君子,只动口不动手……”
雄二恶狠狠地劈面就是几个耳光,额尔庆尼被打倒,他满脸是血地挣扎,雄二咬着牙一脚一脚往额尔庆尼的肋骨上猛踢,额尔庆尼大声号叫:“杀人啦!救命啊……”
宋怀仁手里攥着大洋从他身旁匆匆走过,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额尔庆尼挨了一顿暴打之后,被雄二一脚从大门里踢出来,一头扎在地上,嘉禾商社的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路上的行人都纷纷绕道而行,没有人管他,浑身是血的额尔庆尼声音微弱地喊着:“北平的老少爷们儿……我让小日本儿给……给打啦……救救我……救救我……”临街的几户居民家的大门都关上了,街道上变得冷冷清清,他艰难地在地上爬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皇上啊……皇上,这世上……可不能没有您啊……没有您,这世道……就乱了套……皇上啊,等等臣……臣额尔庆尼……跟您走……”他的头一垂,就再也不动了,身后是长长的一条血迹。第二天,徐连春在荣宝斋找到了张幼林,通报了额尔庆尼的死讯,张幼林感到十分震惊:“什么,额大爷死了?”
徐连春低着头:“唉,可不是嘛,本来岁数就大了,又是一身的病,这把老骨头哪儿经得住这么打呀?”
张幼林一掌猛击在柜台上:“这些浑蛋日本人,简直是无法无天,额大爷就是再有错,也有中国警察管着,怎么能把人打死呢?后来呢,警署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悬着呗,眼下日本人凶着呢,警署也惹不起。”
张幼林掏出钱来塞在徐连春的手里:“您帮我买口好一点儿的棺材,把额大爷的后事办了。”
徐连春流下了眼泪:“我……我替额大爷谢谢您,他没白交您这个朋友。”
“想当年,额爷是何等的威风,谁知道……竟落这么个下场,可叹可悲啊……”张幼林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第二十五章〕()
1937年6月,平津地区战云密布,杀机四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不可避免,只是人们无法预测它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形式爆发。
为了缓和日趋紧张的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