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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不好意思,太打扰了。”
“少来这套,你什么时候不好意思过?”
赵刚住在西郊的一个军事机关的大院里,他的住宅也是个楼壁爬满爬墙虎植物的二层小楼。为迎接老战友的到来,赵刚夫妇亲自挽起袖子和警卫员、公务员们一起打扫了房间,甚至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
当晚,李云龙和赵刚喝光了一瓶茅台,已经摇摇晃晃的赵刚又拿出一瓶五粮液。李云龙自然没有不陪的道理,于是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又喝掉半瓶,剩下的半瓶酒被两个女人坚决地没收了。酒一喝多了话自然就多,这两个男人迷迷糊糊地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们本来面对面中间隔着桌子喝酒,喝到兴奋处,李云龙又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拖着椅子跌跌撞撞地绕过饭桌紧挨着赵刚坐下,两人又眼泪汪汪、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冯楠惊讶地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刚今天也酒后失态,嘴里骂骂咧咧地吐着粗话,简直是肆无忌惮,至于李云龙就更甭提了。田雨和冯楠索性把这两个满嘴胡言的男人丢在餐厅,她们到楼上书房去密谈了。
李云龙又举起空酒杯说:“老赵。来……干!嗯?不对……酒咋没啦?谁他娘的把咱的酒偷……偷走啦?”
赵刚醉眼蒙眬地在柜子里乱摸着:“没……没错,是……是有人把咱的酒摸……摸走啦。老李呀,我赵刚对……对不起你呀,你好……好不容易来……来我家一趟,我……我他妈的连……酒……酒都没有,实……实在对不起。”
李云龙多少比赵刚还清醒点儿:“不对,刚……刚才不是还……有酒吗?咋一会儿就被人……摸走了呢?咱们刚才只喝了……二……两……对不对?还没喝够呢,是不是?”
赵刚怒道:“妈的,谁……谁敢摸咱的东西?咱……独立团从……从来都是摸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老李?鬼子……汉奸,咱摸……摸他们的东西,啥……时候让人家摸了咱……咱的?”
李云龙说:“你狗日的,不……不够意思,哪次都……都吃现成的,老子摸……鬼子的东西,回来哪次不……不分给你吃?你还……还他娘的老说……说老子犯纪……律。”
赵刚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可嘴里还是不停地说:“瞎……瞎说,不是咱……犯纪律,是他妈鬼子犯……犯了纪律,他们干吗不……不把东西给……咱送来呢?”
李云龙晃晃悠悠地走到水龙头前,把空酒瓶灌满自来水,又走回来给赵刚的杯子倒满说:“老子我……找到酒啦,有……有的是,敞开了喝……”
赵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好酒,一喝就……知道,这是茅……茅台。”
李云龙边喝边唱了起来:“大刀向……咦?向谁脑袋上砍来着?”
赵刚趴在桌上快要睡着了,他嘴里嘟囔着:“当然是……是蒋介石呀……”
在楼上的书房里,田雨仔细看着书柜里的书叹道:“哟,你们存了这么多书?”
冯楠道:“我在婚前就存了不少了,赵刚的书大部分是新中国成立后买的,结婚时我们把各自的书都合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大的一笔财产了。”
田雨问:“这几年也没怎么通信,是不是净顾着生孩子了,连老朋友都不通知一下?”
冯楠笑道:“知道你们要来,我怕孩子们吵闹,都放在托儿所全托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分别以单字取名:山、高。这是老赵起的名,语出范仲淹《游严子陵祠》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看来后面的两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该叫水、长了。我对老赵说,那个‘高’字可不怎么样,赵高,和那个指鹿为马的大奸臣同名,这可如何是好?老赵说那不管,就这么叫。田雨,我在没遇见老赵之前,根本没打算这辈子要孩子,更甭说连生几个了,可你知道,咱女人就是这么怪,一旦爱上一个男人,什么事都肯为他去做,只要他愿意,生10个孩子又何妨?”
田雨接口道:“真羡慕你,你们老赵脾气好,又会心疼人,你真有福气。我们老李脾气太暴,动不动就打孩子,你不知道,他发起火来,可吓人了。”
冯楠说着话手里也不闲着,她在给孩子织毛衣,边织边说:“老赵也有发火的时候,可他的自制力很强,每次都能忍耐。其实,我真不愿意他忍,那样很伤身体,有些令人气愤的事,他忍住没发火,可回家就像大病了一场,两三天都闷闷不乐。要是把火发出去,心里会轻松得多。记得有一次为招待苏联专家有文艺演出,那天赵刚是穿着便衣去的,我们刚刚坐下,一个好像是首长秘书样的年轻人,便冲过来态度恶劣地喊:‘你们,坐到后面去,这是给首长留的座位,你们没资格坐在这里,怎么连规矩都不懂?’赵刚的秘书火了,站起来要和他理论。赵刚制止住他说:‘那咱们就挪挪地方。’我们挪到后面坐下,等演出快开始了,贵客们才出场,我们发现刚才的座位是给一个大首长的家属留的,他的老婆、孩子、保姆、公务员都堂而皇之地坐在我们刚刚让出的座位上。这时我发现赵刚的脸都气白了,他的手在哆嗦,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这还不算,更气人的还在后面。演出结束之后还有宴会,其实苏联专家已经在前一天就回国了,主办者发现这次活动的招待费还剩下很多,于是演出照演,宴会照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奢侈的宴会,桌上的菜根本来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断地端上来。盘子都堆起老高了,上菜还没有停止。”
“赵刚那天一筷子也没动,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拉起我说:‘走,回家。’在汽车里,他大声对我说:‘冯楠,你看见了吗?这就是特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见那宴会了吗?那是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多少老百姓还没解决温饱,这些人的良心都到哪儿去了?他们也算是共产党员?’”
“‘呸!连国民党都不如,蒋介石还知道提倡个新生活运动,带头提倡俭朴,连茶叶都不喝,只喝白开水。你说,这么多人流血牺牲,打下这座江山,就为了让这些浑蛋搞特权,糟蹋老百姓的血汗?’我当时见他越说越气,就用手指了指坐在汽车前排的秘书、司机,意思是让他们听见影响不好,老赵这才闭了嘴。为这件事,他三天都没缓过来。他私下里不停地对我说:‘这是怎么了?七届二中全会上早说了,夺取全国的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不是早说了吗?我们不学李自成。怎么一进城就全忘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我劝他在外边千万别乱说话。他说:‘冯楠,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爱护我,我当然不会在外面乱说,我对你,对这个家有责任,我愿意给我的亲人创造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我能忍,我会尽力去忍。可是冯楠,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田雨,当时我一听,真是心都碎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哭着抱住他,对他说:‘亲爱的,请你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咱们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谁也别想拆开我们。’”
冯楠说得落下泪来,田雨的眼圈也红了,她低声叹道:“好个侠骨柔肠的赵刚。”
冯楠擦干眼泪接着说:“前些日子,老赵他们传达了苏共二十大会议情况和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上级规定的纪律很严厉,不许做笔记,不许议论,不许和没资格听传达的人讲,当然也包括家属。其实,规定是规定,消息能不传出来吗?那天老赵听完传达会回家,我发现他脸色惨白,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冲进书房想看看他怎么了。一进门我就惊呆了,我看见他在默默地流泪,说真的,我从没见他哭过,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轻轻地抱着他,帮他擦去眼泪。老赵说:‘冯楠,这么多老布尔什维克,战功赫赫的元帅、将军、中央委员没死在敌人的刀下,竟然都让斯大林给处决了,他怎么会作出这种事?他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领袖啊,他是列宁的战友啊,我一直都把他当作英雄的,怎么会这样呢?有人说他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可这是错误吗?这是犯罪呀。’我对他说:‘老赵,咱们不是有约法三章吗?不该我知道的就不要对我说,你忘了?’他看了我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田雨,我真担心他的身体,他脑子里想得太多,压力太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田雨轻轻地拍拍冯楠的手劝慰道:“别担心,冯楠,老赵和老李他们这辈子经历的事太多了,没有什么事能压垮他们。”
冯楠猛地想起楼下那两个喝酒的男人:“哟,那两个家伙不知怎么样了,咱们快去看看。”
楼下的餐厅里,赵刚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醉得不省人事,而李云龙也不知是怎么走到客厅里的,正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客厅里到处弥漫着强烈的酒气……
李云龙白天开会,晚上回到赵刚家喝酒吹牛,每天不折腾到凌晨两点不算完,反正白天开会时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总能找到机会睡一会儿。赵刚可顶不住了,他在总参的一个部门当政委,事务性的工作很多,那天他听几个部下汇报工作,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部下们静静等了十几分钟,他才猛然惊醒,向部下连声道歉。
一个处长讨好地说:“首长,我要向您提个意见,您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您要是病倒了,那可是对革命事业的损失。”
赵刚听了哭笑不得,看来一个人若是有了点儿地位,就具有了某种神秘性,在神秘的面纱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和伟大的事业联系起来,哪怕是蹲在厕所里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