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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大作,吹动她两个羊角辫,贝瑶迟钝地眨眨眼,呼吸灼热。这具稚嫩的身体没有力气,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怎么会……
她垂眸,从小圆桌上直起身子,看着自己软软的还带着肉窝儿白嫩嫩的小手。
身后无数人叫嚷着裴川的名字,贝瑶呼吸一滞,带着不可思议之色回头。
记忆里褪色的画面碾碎岁月突然鲜明起来,小赵老师这年才二十六岁,带着年轻女老师的温柔和朝气。
而孩子们同仇敌忾地看着角落小小的一团,露出了嫌恶的目光。
贝瑶透过人群,只能看见轮椅的大轮子,还有上面小孩子僵硬的身子。
他咬牙抬头,一双因为脸颊瘦削,显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些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下一秒安静下去,他眸中带着泪看着自己裤子。
裴……裴川……
虽然只一眼,但贝瑶无比确定,这是小时候的裴川。
五岁的小男孩,因为腿才断没法控制生理,在班上尿了裤子,这一幕在所有人记忆中淡去,取而代之是十八年后,那个疯狂执拗却冷漠无比的天才电脑高手。
对许多人来说,是狠辣无情的魔鬼,他疯狂地研究不利于社。会安稳的软件。
而魔鬼裴川,现在只是一个刚刚没了双腿的脆弱孩子。
“贝瑶。”一个小女孩说,“我们以后也不和他玩了!”
贝瑶不到四岁,是班上最小的孩子。
贝瑶想不起来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总归是应了的。
在幼儿园弄出一地的尿液,对于所有不懂事的孩子来说,都是件要做羞羞脸的事情。
何况那个孩子很可怕,他膝盖以下的小腿,被人齐根斩断,裤子下半截空空荡荡,孩子们害怕又新奇。
教室里乱成一团,接孩子的家长们也因为下冰雹匆匆赶来,赵老师推着轮椅离开,顾及小男孩的自尊心,她得快点去厕所帮裴川换好裤子,然后组织孩子们回家。
贝瑶无力看着裴川被推走,生病的嗓音猫儿一样微弱:“裴川……”
谁都没有听见,也就没有人回头。
她突然想起二十三岁的裴川,面无表情坐在轮椅上,声线硬邦邦说保护她一辈子的模样。小团子贝瑶愣神,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
该不会是上辈子他付出得太多,这辈子让她还债来了吧?
~
“裴川,别难过。同学们明天就会忘记啦,老师这里有夹心饼干,吃一个吗?”
裴川低声道:“想回家。”
“那就等妈妈来好不好?”
裴川指尖苍白,低头不说话了。
这年没有手机,有“大哥大”的少数人大多都有身份地位,小赵老师是没有的。
裴川母亲是外科医生,有时候一场手术会忙到深夜,父亲是刑警队队长,地位不简单,工作也繁忙。两个人的工作都容不得马虎,小男孩偶尔会拜托邻居接回去。
比如贝瑶的,或者陈虎、方敏君这些小朋友的家长。会顺便把他带回去。
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学校,小赵老师得看着孩子,今天另一个女老师请了假,重担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忙不过来。小赵老师把换完裤子的裴川推回教室,拿了积木让他玩。
裴川低着头,一直没有动。
贝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人的一生,如果重来一次,贝瑶最想做什么事?
当然是远离霍旭这个渣,孝敬爸妈一辈子,完完全全和裴川无关。前提是,裴川没在她死前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对裴川的感情很复杂。
冰雹铺天盖地,越来越大。不时有匆匆赶来的家长抱怨:“哎哟这什么鬼天气,上午大太阳,下午就掉冰坨子。”
然后有自行车的骑着自行车,没车的背着孩子跑。孩子们摆摆手:“赵老师再见!”
“小伟再见!丽丽再见!”
很快,贝瑶的妈妈赵芝兰也打着伞来了。
96年赵芝兰女士还年轻,眼角没有细纹,蓝色短袖上衣干练,透着活力。
贝瑶的目光从裴川身上移开,看着风风火火跑过来的赵芝兰,眼睛一下就湿了。
赵芝兰抱起她:“哎哟糟心闺女,哭什么哭,被冰雹吓着啦?”
贝瑶摇摇头,趴在女人背上,有些哽咽。世上爸妈对孩子最好,这是多少人知道却没有感悟的道理。
“给,扶着伞,妈妈背你,腾不出手,你把伞这里放我肩上,摸着就成。”
赵芝兰给小赵老师打过招呼,背着女儿离开。
贝瑶小手扶着伞,想了许久,回过头。
角落的小男孩裴川没有看她。
陈虎的爸爸是班上最早来接他走的,小胖墩骑在爸爸肩头,耀武扬威又得意。
方敏君的奶奶围着围裙,也牵着孙女回了家。
接着是贝瑶的妈妈……
贝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裴川的眼睛落在旁边一小块湿地上。这是小赵老师来不及处理尿液匆匆拖了一下留下的。
她想起十八年后男人冰凉又温柔的吻,再看裴川时,心里泛起浅浅的疼。
这个后世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幼小稚嫩时,竟然脆弱又孤独。
贝瑶动了动手指,再想看裴川,赵芝兰已经一口气背着她跑得老远。
裴川抬眸,黑黢黢的眼睛落在女娃娃被妈妈背着跑远的背影上。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头顶冰雹落下噼噼啪啪声,鞭炮一般热闹。贝瑶没有力气,话都说不出来,烧得发昏。教室里最后只剩一个瞳孔漆黑的小男孩,坐在轮椅上。
幼儿园离家不远,倒是离赵芝兰上班的地方很远,赵芝兰腿脚快,十分钟就顶着冰雹把贝瑶带回了家。
小女娃发烧已经睡着了。
晚上迷迷糊糊烧醒,赵芝兰在给她用酒精擦背,无奈叹气:“啥时候发烧的呢,也不知道给老师讲讲,不会烧傻了吧。”
贝立材从外面进来,也过来看闺女,刚刚贝瑶烧成那样夫妻俩都吓懵了。好在贝瑶她幺爸是个开小药店的医生,过来看了看又开了药,不然这样的天气,送医院都不行。
96年家里只有贝瑶一个孩子,弟弟贝军还没有出生,夫妻俩第一次当爸妈,孩子带的就精细些。
贝立材摸摸女儿软乎乎的脸颊:“好点了,没那么烫。”
“明天不去幼儿园了,你明早出门给小赵老师说一下就成。”
贝瑶半梦半醒,突然听爸妈提到了裴川。
赵芝兰:“那孩子今天没人接,我看娟儿现在都没下班,裴建国也还没回家呢!”
“那么小的娃,下半辈子就毁了,哎……”
父母小小的叹息声幽幽入梦来。
贝瑶想起那个若干年后那个冷漠男人挣扎跌下轮椅拥抱自己的模样。
他们都说他是魔鬼,她也有些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
可这个魔鬼现在还是个小男娃。
到了天大亮,贝瑶才睁开眼睛,烧已经褪了不少。
赵芝兰在做早饭,贝瑶房间门开着。
贝立材进门去厨房:“刚去给小赵老师请假了,但是她说……”
贝瑶透过老旧的客厅家具看过去。听见了沉重的叹息声。
“裴川一整夜都没人接……”
贝瑶怔然。
昨夜降温,夏夜最冷。裴川没能等来全世界任何一个人。
裴川一直安安静静的,蒋文娟看着孩子苍白清秀的脸,摸了摸他黑发:“小川为什么咬陈虎?”
裴川垂下睫毛:“他抢我饼干。”
蒋文娟皱眉。
她知道裴川在撒谎,他们家家境在整个小区算是顶殷实的了。那种夹心饼干别人家没有,可是他们家不仅有饼干,还有巧克力。裴川不会为了一块饼干去打架。
即便孩子不说,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里顿时多了泪意。蒋文娟其实也明白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他的腿。
她温柔地抱抱他,然后笑道:“妈妈去做饭,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小川有想吃的东西吗?”
裴川摇头,黑眸安静懂事地看着蒋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缉拿一个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来以后,整个家的氛围安静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东西。蒋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节目,裴文娟没有转头,倒是裴浩斌率先说:“我回来了。”
他先看看疲惫的妻子,又摸摸儿子的小脑袋。
裴川仰头去看爸爸,明澈的眼里没有半点恨意。裴浩斌心里微不可察地一痛。
蒋文娟怨他连累了裴川,两个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时间有一晚两个人都忙,蒋文娟急救手术主刀,裴浩斌也还在工作。他们都以为彼此接了裴川,结果回来才知道两个人都没有去,当天晚上蒋文娟歇斯底里哭了一整晚。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是介绍婚姻,可是夫妻俩刚结婚的时候很甜蜜。特别是裴川出生以后,这样的幸福感到达了顶峰,可是裴川后来腿断了,蒋文娟没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为工作招来报复害了儿子,,让孩子在四岁的时候被犯罪分子斩下了小腿。
当时见到浑身是血的裴川,蒋文娟肝胆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发现厨房没有给他留饭,他顿了顿,自己下了碗面吃完。吃完了又来和裴川说一会儿话,他问什么,小男孩答什么,格外懂事。
蒋文娟冷眼看着,到了晚上九点,她给裴川擦了脸,让他快睡觉。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妈妈。”他抬头,“我想洗澡。”
“你没怎么活动,今天不是很热,身上不脏,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没把和陈虎吵架的原因告诉蒋文娟,蒋文娟拧着眉,到底还是给他烧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