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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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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连昆仑都未曾料到,一切竟是如此顺遂。

    她心慌不已,不敢多待,将头死死压低,匆匆收了茶具与药瓶。待她转身离去之时,急不择途,差点儿步入火盆之中,守在一旁的宫人见了,掩口惊呼,连忙将她拉住,惹得宋祁都眉头紧蹙,朝着此处,看了过来。

    他稍稍一瞥,见那医女身形粗壮,陡然生出疑心,立时搁了奏章,高声怒道:“将她拦下!”

    昆仑闻言,心知身份败露,当即将掌中茶具,朝着身旁宫人投了过去。顷刻之间,茶汤四溅,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昆仑便已掀帐而逃,愈去愈远。

    只可惜,这昆仑奴身手虽好,偏遇上了大雪封山,无处可躲。她于雪中疾奔,不过才一炷香的工夫,便被追兵捉住,押回营中。

    纵是被捉住了,昆仑奴仍是心存侥幸,暗道那朱芎草的效力,一两日可瞧不出来,与更是全不沾边,便是将她捉住,她也能搪塞过去。

    可她哪里想得到,常言说得好,是药三分毒。那朱芎草乃是草药,她放得量更比平常多了不少,三分毒变作七八分,如此一来,竟让宋祁得了肾风之急症,便是现代所说的急性肾衰竭。

    宋祁起初还是无碍,可当日夜里,便腰痛难止,胸闷气急,更还连连作呕,意识模糊。军中虽有御医驻守,可却皆是束手无策,只得送信至开封府中,让太医局赶紧调派人手。

    十二月初,大雪茫茫。

    徐三虽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却仍是冒着风雪,驾车离京,赶往宋祁所在之地。可此时的宋祁,却已是西山日薄,命不久矣。

    徐三日夜赶路,终在两日过后,抵达营中。车马一停,她抬手掀起车帘,放眼望去,便见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

    雪是白的,马是白的,人的面色是白的,便连那飘荡着的灵幡,也是白的。她风尘仆仆而来,终是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见到了这满眼的白,白得虚无,白得凄绝。

    徐三轻抚孕腹,望着漫天大雪,终是无言。

    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当年她一念之间,自金元祯手中,救下昆仑奴,不过是一时善举罢了,竟在冥冥之中,使金国覆灭、宋祁早亡,亦使这王朝的历史,波澜汹涌,风云开阖。

    宋祁逝后,因生前并未嫁娶,短折早亡,谥号为“殇”,称之“殇帝”。殇帝与生母仁宗,同葬巩义皇陵。至于昆仑,则因弑君之罪,身受磔刑,千刀万剐,体无余脔。而直接导致宋祁病逝的朱芎草,则成了违禁之药,坊间百姓,若是持有,则会被罚以重金。

    建始元年,十二月末,宋祁宫中,唯一有孕的宫人,不慎小产。宋祁在位一年有余,终是无嗣。

    同月,柴荆回京,以官家生前御物为信,又有诸多宫人从旁作证,终是将帝姬重又迎回宫中,按着官家生前所愿,改名唤作续业,小名倒是仍唤作莺儿。帝姬之父柴荆,号穆太后,虽无权干政,但也统领着六宫事宜。

    帝姬年才一岁,虽登基为帝,如何能够处理政务?因徐三有阿保之功,便由太后封作辅政大臣,并在徐三的建议之下,又更改官制,组建内阁。决策权牢牢把持于徐三之手,议政权则归内阁所有,至于行政权,则归为三司六部。

    徐三虽独掌决策大权,却也并非专/制。她再修律法,给予大理寺、御史台等监察机构,以更高、更广的权力,虽未能越于徐三之上,却也令其不能恣无忌惮,逆天而为。

    隔年正月,年号改为“开平”。

    开平元年,正月十五,徐三生下一女。因正值国丧,街衢闾巷,并无半分上元灯夕的盛况,但在徐府后院,众人仍是面带喜色,互相分食着姑娘果儿,笑语喧然,亲亲热热,只等着一会儿能瞧瞧小主子,到底长得何等模样。

    而在厢房之中,山水屏风其后,徐三倚在周文棠怀中,身边环着裴秀、梅岭等人,含笑望向婢子手中的婴孩。那小娘子不哭也不闹,一双水灵灵的眼儿,正如她亲娘一般清亮,好似水湛月明,星昴光灵。

    徐三目含爱怜,看了会儿自己的女儿,又抬起眼来,朝着裴秀招了招手。裴秀一怔,竟有几分忐忑,缓缓走到帐前,正胡思乱想之时,便见徐三摸了两下自己的头,分外温柔,含笑说道:

    “我啊,已经有了个儿子了,如今添了个女儿,也凑成了个好字。小郎君跟了我的姓,姓了徐,那我这小丫头,不如就姓周罢。”

    她此言一出,周文棠微微蹙眉,立时朝她看去。徐三却是仰头,笑着看向他,知道就连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竟会有如此打算。

    当年曹姑有言,官家之后,接连三任君主,都是姓宋。而她让女儿姓周,一来,是想打破这所谓姓氏,对于传宗接代的虚无意义,二来,则是因为她为人母后,竟和当年的柴绍一样,不想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后也淌入这肮脏血腥的,漫漫无边的,权欲之河。

    “阿囡,你当真想好了?日后绝不悔改?”

    他眼含宠溺,拢着她的发,轻声低语。

    徐三一笑,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女儿姓周,大名呢,唤作‘长乐’,一生长乐。至于小名,我也偏不让你来起,还是让咱们秀儿来起罢。”

    周文棠勾唇,眯眼睨向裴秀。

    裴秀被他这么一盯,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忙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偎在榻侧,抬头笑道:“今日乃是上元灯节,挨家挨户,都得吃浮元子。依秀儿之见,小妹的小名,不如就唤作浮元子罢?叫着倒也顺口。”

    所谓浮元子,即是后世的汤圆,在这宋朝的称呼。

    徐三点了下女儿的鼻尖,笑道:“好,依着秀儿哥哥的意思,就唤你浮元子了。”

    她哄逗了会儿裴秀及长乐,渐觉困乏,梅岭见状,连忙抱着长乐退下,又将裴秀领回房中。厢房之中,便只余下夫妻二人,同倚在绣榻之上,腿挨着腿,肩并着肩。

    徐三睡眼惺忪,斜靠在周文棠肩上,忽地听得男人低低唤道:“阿囡。”

    徐三闭紧双目,搂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闷闷地唔了一声。

    周文棠眼睑低垂,轻声道:“你说,再过五十年,这京都府内,又会如何?”

    徐三一笑,仍不睁眼,只轻声说道:“你啊,怎么想的这么远?五十年后,你我在不在人世,都说不好了。我想葬回寿春,就那块‘龙蟠之穴,万年吉壌’,我瞧着就不错。你没得挑了,只能跟我葬到一块儿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长乐也长大了,变老了,就如今夜所言,一生长乐,无忧无虑。你我二人,只怕这辈子,都被困在这京都府中了。但长乐不会,她长大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云山海月都抛却,跳出尘笼上九天。”

    “至于秀儿,他性子沉,只怕和我是一个命数。我只盼着他,别走我这些弯路。而他会不会走,全都要看中贵人如何教他了。你日日教他,可不能跟我似的,教出了个山大王,一梦误一生。”

    她言及此处,忽地睁开眼来,将周文棠挽得更紧了些,压低声音,沉沉说道:

    “三年之后,我会将朝局稳住,再认宋裕为母,改徐姓为宋姓。莺儿是个痴儿,柴荆亦无恋权之心,最多六年之后,我已是天下之主。最多十五年后,徐玑在北边,该也已参透了金元祯的秘密了。”

    “若是这秘密参透了,新的时代,或许便也不远了。告别了农耕文明,告别了冷兵器为王的时代,不同性别之见的体力差异、生理差异,或许,就不会再由这些改不了的差异,来决定社会地位的差异了。”

    “制度改革,如你当年所言,绝不能一蹴而就。在以后的这些年里,我一旦当权,就会试着,慢慢放开籍贯、教育和法律上的限制。纵然有时代的局限在上,我也会尽我最大努力,追求一个最大限度的平等。”

    “五十年后,京都府中,会有抛头露面的男儿,四处行商叫卖,就像玉藻那般,还会有不爱舞刀弄剑,就喜欢吟诗唱曲、风花雪月的小娘子,就像岳小青那样。无论是男是女,只要合乎律法,合乎道德,喜欢甚么,便作甚么,旁人若是敢指手画脚,便要被人嘲弄鄙夷。”

    周文棠翻过身来,轻捏着她的耳垂,分外认真,听着她这番妄语。徐三眨了眨眼,紧盯着他,又轻轻问道:“你说,我今夜所言,五十年后,可会成真?”

    周文棠勾唇,分外温柔,低低说道:“便是天下人都不信你,为夫也会信你。我的小兔儿要做的事,向来没有做不成的。”

    在他面前,她总能放下心来,做一个不甚稳重的孩子,说些痴言妄语,也是无妨。她前生求之不得的,今生也曾可望不可即的,如今都在他的怀中寻来,也算是心得意满。

    周文棠吻了下她耳鬓,却是忽地凝住,附在她耳畔,嗓音微哑,低低笑道:“阿囡生女之后,可比从前丰满许多,白白软软,真成了只兔儿了。”

    徐三闻言,立时羞恼,周文棠却是骤地出手,抓住她两只腕子,故意眯眼斥她道:“乖阿囡,不许闹了,该好好歇下了。你再歇三五日,又要上朝去了,今日不歇,更待何日?”

    两人的岁数加起来,都有快七十岁了,偏还折腾半宿,方才歇下。因徐三刚刚生女,周文棠倒也没做些甚么,不过是如小儿女一般,戏弄调笑了好一会儿罢了。

    残烛渐灭,半梦半醒之间,徐三倚在他结实的肩上,忍不住想道:其实,她今夜的豪言壮语,五十年之后会否成真,她自己也是难以断定。只是那又如何呢?人的一生,本就是在追寻中不断度过。

    若是五十年后,它成真了,这是好事,她夙愿达成。它便是成不了真,也已化作了她一生的支撑,而且,只要她的所作所为,是在无限接近那个幻梦,那么后世之人,再欲追梦,便也能容易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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