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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雾般的月色里,一股诡异的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整间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无处不在,新的、旧的、结了痂的、腐烂的,交织错落,如同一张暗红色的蛛网将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盗跖不喜欢孩子,但他也见不惯别人这样虐待孩子。
他将男孩的衣服丢了过去,撇开脸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但列国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跞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却有力气在府里大宴晋国众大夫,多半是托了这个小药人的福。我今日带走的若是夏禹剑,智跞顶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过个一两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药人,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能饶得了我吗?他若死了,晋国的大权就要落到赵氏手里。到时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记着我这颗脑袋了。我本就是恶鬼,我只杀人不救人,更不救麻烦的人。夏禹剑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诉我了。”
“阿娘,他是谁?”男孩听见盗跖的声音转过身来,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吗?”盗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伤口,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
“痛。”男孩瑟缩着点头。
“哎,我本可以一剑杀了你,叫你解脱。真可惜,杀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盗跖弯下腰拍了拍男孩的头。男孩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仿佛今夜他从未出现过。
“恶鬼盗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条命——”密室里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但此刻已没有人回应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没有认出他,她应该猜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拿到公输班的钥匙;除了他,还有哪国的盗贼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她把自己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
“阿娘,他走了吗?他不是阿爹派来救我们的吗?”男孩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捧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肚子,伸手环住男孩的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从她怀上腹中这个孩子,从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杆诡异的青竹,从他们一把火烧了她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容她解释了。
“鲜虞狐氏?你是当年给我敷药的小丫头?”黑暗中,一个声音从天际传来。
序章(三)()
“二十岁的盗跖想不明白,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密室以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败的一个夜晚。十四年后,当他咽下那管毒药,遇上那个人,他才知道,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个夜晚。”
盗跖这一生死里逃生过很多回,但每次都是自己救的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还是他十五岁前未作盗匪的时候。
那晚救他的人身边带了个梳总角的女娃,个头还不及他下巴,却偏偏学了大人在耳边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换药,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珑如玉的小耳上,欲坠非坠,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伤口一通胡乱折腾。后来他的伤好了,他与她便没了后来。
这些年他有过很多女人,抢来的,骗来的,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一场欢愉之后,他记不住她们的脸,更勿论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尔还会做一个梦,梦里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摇摇欲坠。而他,总望着那木槿问它的名字。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遇上她,在这样的情形下。
石门外的密道里机关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卫森严,智跞的宴席很快就要结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儿子,只能活一个。
而她一定会选择留下。
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没必要再问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么,人在哪里?”盗跖冷着一张脸,将男孩从女人怀里拽了出来扛到肩上。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你要带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里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过我,又没救过我娘,我今天只救一个人。”盗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闭嘴,男孩听了他的话却拼命挣扎起来,一对小拳头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后脑勺上。盗跖心里本就堵着一口气,他哗地一下把男孩拽下来丢在地上,大喝道:“闹什么?离不开你娘,就留在这里陪她死!”
男孩用手撑着地,踉跄地站了起来:“大叔,你带我阿娘走吧!”
这种母慈子孝的场面盗跖不愿看,他看了女人一眼,示意她赶紧说服男孩和自己走。
“你真的只能带一个人出去吗?”女人问。
“这是晋国上卿的府邸,你见我长了三头六臂吗?”盗跖没好气地撇过头。这一次,他不想记住她的脸。
“阿藜,你会怪娘吗?”女人蹲下身子,轻抚着男孩的脸。
盗跖心惊,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儿子?!
她要把儿子留给那些人取血挖肉!
男孩咬紧嘴唇,他想像个男人一样安慰自己的母亲:“不会,阿藜都懂。”
“等阿娘走了,那些坏人还会再来,你如果熬不住了”
“没关系,阿爹会来救我的。我在这里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点着头,好像那样,他就有勇气撑过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女人的眼睛里有难以言状的苦涩,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泪:“好,阿藜乖,那你背过身去,阿娘不想让你看着阿娘走。”女人低下头轻轻地推了男孩一下。
男孩的眼泪在这一刻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声。
他怕黑。他怕安静。他怕一个人被埋在这地底,活着却永远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来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时候,没有人再抱着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让阿娘留下,让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妹妹,他不能让那些人把她放进食鼎,他不能让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里她都会隔着阿娘的肚子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脸。他听见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么亡晋女,不是什么吃了可长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来,他也要活下来,听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干眼泪给女人和盗跖分行了一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日夜回响着他凄厉惨叫的屋子。
盗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抢来的几个女人送回去。如果继续修习,五年后的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男孩一起带走?
男孩走进密室,面墙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泪如雨下。
“过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让他受罪,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盗跖话未完,剑已在手。
女人抱紧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如发了疯似地在她肚中拳打脚踢,痛得她几欲晕厥。
“不!”她抓起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最快的速度编成一根长辫,然后夺过盗跖的剑一剑割下,“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敢让他病,让他死。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他的。”她一手握着断辫,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着一层皮肉,有一只小手在重重地拍打着她的手心。她把它当做一个讯息,一个承诺。
盗跖把断发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飞奔而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他撑不过三天。他会疯,然后死去。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可盗跖却在黑暗中听见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为了一个孩子,舍下另一个,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过了内院,望见了高墙。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盗跖停下了脚步。出暗道时一处隐蔽的机关割伤了他的大腿,智府高墙顶上布有木锥,他抱着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寻出口。
智府的西墙角上有一处矮小的偏门,两个守门的人正蜷缩着身子躲在门边烤火。
他们搓着手,抱怨着不给穷人活路的严冬,可抱怨还来不及说完,脖子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扭断了。
女人看着他们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着越来越硬,越来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马拴在别处了,离这有点路。你待会儿别走开,我很快回来。”盗跖把女人塞进路旁的一个树洞。他很想抱着她一起走,但他受伤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必须快点找回他的马,带她离开这里。
“你身上可还有防身的利器?”她痛得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盗跖以为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一柄两寸长的短匕递到她手上:“如果我没猜错,智跞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可以用它威胁他们,等我回来。记住你自己的话,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低下头抱紧匕首,盗跖的眼神落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一阵风过,发丝飞舞,他转身离去。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永远。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缘尽。
序章(四)()
“上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
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宗子智申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