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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喝得太醉他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仅有一次,酒吞童子十分清醒,心情也不坏。他们坐在枫树下对谈,在茨木说了半天,最后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城时,酒吞才突然问:“茨木童子,你不觉得你提到那个阴阳师的次数太多了吗?”
他一怔之下,条件反射地就想解释原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很多原因,在之前曾反复说给过自己听,充分而且强有力,一定能够说服提问者。但酒吞童子好像根本没打算听他解释。“你从来不会待在城外过夜,为什么?”他审视着他,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和讽刺。
“除了我,明月身边根本没有过得去的式神。”他根本没有犹豫,甚至奇怪于酒吞童子竟然会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平安京到了晚上就鬼怪横行,虽说大部分都弱得可怜,她又很强,但她毕竟只是个人类,没有我在身边,说不定就会出什么意外”
他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却让酒吞童子古怪地笑了很久,最后笑得他有些心虚了。他反思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却茫然地觉得自己说得哪里都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因为他的失误而让她遇到意外,他大妖怪的尊严何在?酒吞童子难道不理解吗?
那天他满怀疑惑地回到平安京里的那座宅邸,到进门的时候都还在纳闷。她的宅邸门口布置有结界,会将污秽阻拦在外,当他踏进结界时,一阵常人看不见的光芒微微波动,顺遂地接纳了他的进入。他本来还心不在焉,却被一阵栗子的甜香吸引了心神。
“明月,你在做什么?”
“煮糖水栗子么。秋日里山神的馈赠,可不要辜负了。”
庭院里青竹微黄,一株幼小的枫树悬挂着红黄相间的叶子。庭院里走廊侧的门打开着,她歪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桌上放一锅热气腾腾的糖水栗子。“来吃吗?”她懒洋洋地对他招手,“不吃的话,就来帮我剥壳。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种琐屑的工作,他早就习惯到不会为之动怒了,她如果是想惹他发火好看热闹,那就想错了。他这么想着,很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昂首阔步地走过去,自以为凭自己身经百战、力撼河山的气势,剥个栗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只可惜当他第二十次一爪子捏碎一颗栗子的时候,他瞪着鬼爪上黏糊糊的栗子蓉,总觉得有些气馁。她在旁边笑得打跌,让他别再浪费她宝贵的糖水栗子了。他更加泄气,瞪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生平头一次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应该精进一下变形术,好在需要的时候让外形更接近人类
更接近人类?他怎么会这么想?模糊的诧异在心底一闪而过,但当他正要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停下大笑,冲他招招手。“茨木酱,把手伸出来。”她说话时眼里唇畔都还是盈满笑意,好像栗子的甜香填满周围所有的空气,根本让他难以忽视。他立即忘掉了刚才那点奇怪的闪念,一边抱怨“你又要做什么”,一边却乖乖把两只爪子都伸出去。
“感觉你好像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皮实、到处折腾的小孩儿。”
她拿起手帕一点点给他擦去手上的栗蓉。她在人类的女性里算高的,在他面前却还是显得矮,低头给他擦手的时候,他就只看得到她乌黑的长发和头顶的发旋。发旋旁边有几根发丝不听话地竖起来,时不时晃一下,有点像春天原野上新发的小草。
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她总是在笑,好像没什么事会让她觉得困扰。那一刻的空气全是静谧的。他望着她,听见她柔软的呼吸在很近的距离里一起一伏。他屏息听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彰显自己大妖怪的威严,嘟哝说:“人类的小鬼头怎么可能和我相提并论”
“对对对,你是小公主你说什么都对”她又是那样嬉笑着,还突然将桌上一颗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问他甜不甜。那么随便的动作,他原本是能轻易躲开的,但也许是那一刻栗子的香气太过齁甜,让他神志不清,结果根本是眼睁睁看着她把那颗栗子送进他嘴里。
“我可不是人类的小鬼头”
热气腾腾的栗子在他口中融化,真的甜到让他快要微微晕眩。
很甜。
他说得太含糊,她好似根本没听见。不,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看见她走到走廊边,抬头望着秋季夜空长长的银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真是个晴朗的夜晚啊,茨木。”
“哼,确实是个很平静的夜晚。”
一定是栗子的滋味过于甜腻,才勾起了他心底那些古怪的情绪。他拒绝去思考,拒绝去感受,拒绝去明白到底有什么他一直否定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在他身上,以一种无可避免的、命中注定般的方式。他一定要抗拒,无论有些事情是否避无可避,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将他所有看似坚固的防线轰然压倒。
他不会忘记酒吞童子所警告过他,而他也承诺过的——他绝不会走上和酒吞童子相同的歧路。
但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是早已注定,正如她所说,所有生灵的命运都早已写在星轨之上。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样子。白梅盛开的天满宫中,她安静地踏出祭神的舞蹈,抬手和转身之间,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和神圣。她一直都是美丽的,乌发雪肤,眉眼清晰,只是平时的笑闹淡化了那种月华般凛然而遥远的美。一旦她如现在这般静默无言,那份让人怅惘的距离感便又悄然升起。
他终于无法继续否认下去。即便他在表面上仍旧还做着徒劳的挣扎,他内心的堤防也已然崩塌,溃不成军。他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过,绝不会让酒吞童子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但他们终于还是拥有了相似的故事,同样的荒谬,同样的无能为力。甚至连故事的脉络都相似,同样是大江山的山涧旁遇到那个人,同样被一支柔弱的舞蹈所击败,更加可悲的是,作为失败的一方,他们竟然还会抑制不住地觉得喜悦。
就像是诞生以来的漫长年月里,他终于见到了那唯一一朵属于他的花的开放。目睹的那一刹那就已经足够幸运,而无论之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不。
不对,他不会和酒吞童子拥有相同的结局。他不会让她走向红叶的结局。
夏日的晨光里,她坐在窗边读书,风铃轻轻摇晃,庭院中的花朵也在轻轻摇晃。一切都平稳安宁又熟悉,就像是把过去每一个平静的好日子临摹下来,做成现在和未来的每一天。她会一直都在那里,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不会改变。
她轻轻哼着那首歌。
“花开香气艳,终有凋落时”
他静静地看着她。日光斜斜照进书房,清晨的光影填充在他们之间。他眼中所有的其他东西都是她的布景,为了构成她的陪衬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明月。”
“嗯?”
“换一个。”他说,“这首识字歌我都听腻了。”
这种不吉利的、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不想由她来唱。
她眼睫轻轻眨动,唇畔流露出了然而宽容的笑意。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他内心那些和她相关的软弱情绪;她总是那样,洒脱之中又藏着些许神秘。
“我可不会唱其他歌啊。”她托腮看着他,“记得住的、雅致的句子也十分有限。不过,倒还是大概记得一些。那么就这个”
他当然是记得那时她的笑容的。纵然她是逆光看来,面容隐匿在暗影中,他终究也能凭借往昔的记忆,在之后的时光中一笔一画刻出她那时候的笑颜。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歪着头,声音轻柔暖和。
“茨木,你一定也要这么想。”她说,“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你一定要这么想,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里。”
她好像在暗指什么,又好像没有。
“你要记得我啊。”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或者,忘了我也可以。纵然没有了记忆,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也还是存在于过去的时光里,不会消失。”
“无稽之谈。”他断然否认,语气几近凶狠,“敢从我眼前消失,是瞧不起我茨木童子的力量吗?”
愤怒和激烈的反驳,背后潜藏的常常是不安和犹疑。可他是真的不善于感受情绪,他人的或是自己的;他是顺从本能作出反应的妖怪,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对情绪的成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那是潜意识给他敲响的警告,告诫他应该更加注意她一些才可以,要想办法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才可以。
他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茨木酱你还是那么中二嘛。这样我就放心了。”她愉快地对他勾手,“你过来。”
于是他走过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光影。当他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想问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一下抱住了他。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腹间,紧紧地抱住他。
印象里,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做出这样亲密的行为。他的心一下子膨胀到极点,倏忽变得比云还柔软,飘飘忽忽的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高兴又有些害羞,只顾着小心地触碰她的头发和后背,一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的语气有多么奇怪。
“不会消失的,茨木。”她说,“真的不会消失的。”
那样又低又轻的声音,究竟想对他传达怎样郑重的事情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筹谋这件事。
很好。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情。茨木,你不懂。
很好。
——我本来以为感情能让你驯化,看来是我误会了。
很好。
他有多心痛,就有多愤怒。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愤怒地斩断了仅剩三年的契约,如何想杀死她却只是打落了那根他亲手磨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