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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咒’和人心息息相关,但这个”晴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茨木,后者依旧沉默伫立,目光执拗地盯着山谷那一头。他有些想叹气,但他忍住了。这是老年人的多愁善感吗?晴明在心里轻轻嘲笑自己。“自然是很神奇的,博雅。”他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自然会‘记住’某一个场景或者某一段声音,再在之后某些时候将这些‘记忆’放映出来。刚才的,我想”
大阴阳师终究没有忍住那一声叹息。啊,果然是老了,他想。
“那应该是这座上贺茂神山的记忆。当年明月小姐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曾有这样一段影像被神山储存下来,又在多年后的今天被我们所看见。”晴明注视着那名沉默的妖族,“而‘影像’出现的条件,恐怕就是一场暴风雪。”
就像印证他的话一般,山谷的那头再次亮起一点青光。青光遥遥而来,那位神主也遥遥而来。她神色安宁愉快,轻捷地走在他们看不到的道路上,也走在他们所不知道的、过去的岁月当中,无法被打扰,也不能被触及。
像一个幻境。像一个美梦。一次又一次,她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论起点还是终点,都是只有她才能知道的地方,而与别人、与现在没有关联。
博雅站在原地,神色怔忪、怅然若失。
“每次下雪的时候,她都会出现。雪下得久一点,她也会出现得久一点。”在沉默而专注地看了无数次以后,身披霜雪的妖族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多了些温度,“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最最后一次?”
晴明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博雅,记忆是会消失的;人类的记忆,或者草木山石的记忆。当寿命终结之后,记忆也就烟消云散。”他随手拂了拂旁边岩石上的积雪,而后坐了上去,姿态潇洒随意,“况且”
“喂,晴明!你这么大年纪,可不该坐在雪地里!”博雅十分不满。
阴阳师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睛,久违地露出了那似有似无、带着点捉弄意味的戏谑笑容。“偶尔为之也没有关系嘛,博雅,你真是像个老头一般啰嗦了。”他愉快地调侃友人。
“晴明——”
晴明自顾自地继续解答他的疑问:“况且这三十年来,上贺茂神山的气流一直在变化。我听说这里即将成为阴界的入口。也是因为这,新的上贺茂神社才选址在山外的贺茂川旁,否则按照藤原的意思,是该在旧址上重建的。”
妖族的将领突兀地笑了一声。“是啊,阴界,为了让妖族栖居而开辟的阴界”他喃喃一句,目光中竟然有许多茫然和凄怆。
言谈间,那一点青芒再度而来。他立即咽下了所有未竟的话语,执拗地注视着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影像。妖的眼睛是金色的,执拗起来时瞳孔会变尖,容易给人野兽般凶悍的感觉;仅有极为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的凝视中找出那点温柔。
她果然再度走来。提灯缓行,笑意悠然。一切都和方才一模一样:从山谷那一头走过来,经过他们前方的谷地,并不会有半分停留
她停下了。然后她侧过头,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那是”
晴明话未出口,那个将自己伫立成石像的妖族已经豁然一震,下一秒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徒留身后大片在半空被震碎的残雪。
“明月!!”
这一刻他显然什么都忘了。他不记得她已经离去整整三十年,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在风雪山谷中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又出现,不记得他刚刚才亲口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能够见到她的影像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她就在前方不远,侧头对他微笑,向他伸出手。他竭尽全力地奔跑——以最快的速度——绝对要比当年更快
她就在那里,对他伸出手。
“——明月!!!”
他真的什么都忘了。目之所及的微笑那样真实而熟悉,伸出手的样子那样随意而自然,就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抓在手中
“明月——”
他几乎是直直撞了过去,却在最后一刻猛然掐住所有冲劲,硬生生停在她面前。他小心翼翼、充满期望地看着她,很轻很轻地说:“明月?”
她也看着他。她在看他,却也没有看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半分风雪,只有一片日光树影,温暖、安宁,同她的笑容一样浸染了时光默不做声的陈旧感。
“明月”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忽然更加笑起来,嘴唇不断开启,说话时神采飞扬。茨木久久地凝望着她,不再试图呼唤,而是轻轻握住她半空中的手,又用这只仅剩的手臂更轻地环住面前这个虚幻的影像。
风雪当中,他慢慢低下头,小心地让自己靠上她发顶的位置。然后他闭上眼睛,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很满足的微笑。
我很想你。
这句细细的话语被风雪吞噬,除了天地,无人听见。
(6)
“草木山石没办法记住太多东西。但是偶尔,它们或许也会额外想起来一些片段。”
晴明在漫天风雪中伸出手。他接住了几片雪花,然后很快又在风中失去了它们的踪影。“记忆就像雪花一样,纷乱庞杂。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下一刻就给你一个惊喜。”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你说呢,博雅?”
博雅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明月小姐的怨灵,我就放心了。”他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神情爽朗,“晴明,我可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不过我想,明月小姐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怨灵的。虽然我不懂阴阳道,但我就是知道这一点。”
“嗯。博雅,你是个好汉子。”
“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博雅重复道。
“嗯。”
“晴明。”
“嗯?”
“保宪大人去世也有二十年了。那一年藤原兼通大人也去世了,是不是?前几年兼家大人也去世了。不过他好像一直被兼通大人的怨气纠缠,过得也并不安稳。”
“嗯。”
“啊,还有纯子小姐。三十年前她嫁给为平亲王,后来登上御座的却是守平亲王。源高明大人被罢黜后,纯子小姐一直和亲王深居简出,前些年也过世了。”
“是啊。”
“晴明,人类的寿命果真是非常短暂哪。”博雅非常真诚地说,“能够再见到晴明,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也是。”晴明深深望着友人,“博雅,今天能够再次相见,我也非常高兴。”
博雅点头。他拍拍大阴阳师的肩,整个身影慢慢变得越来越淡。“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现在我终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笑着说,“晴明,这辈子能和你交上朋友,真是非常幸运。”
白茫茫的视野中,最后只剩下年老的阴阳师一个人。他伫足许久,最后轻轻摇头。“我才是,博雅。”他自言自语,“幸运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他又朝山谷看去。那里也不再有人。天地间风雪纷飞,再无其他。
大阴阳师背过身,独自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康保四年(公元967年)贺茂神主逝世。
贞元二年(公元977年)贺茂保宪逝世。
天元三年(公元980年)源博雅逝世。
此生今已惯,相会永无期。
唯有心头恋,缠绵至死时。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人类的一生,的确如梦幻泡影一般。
“我的时间也不多啦”
但人们相遇所结下的缘分,却永远都不会消失。
第88章 尾声()
明月往杯子里放了第二块糖。雪白的方糖漂浮在红色的茶汤里,很快被细长的银调羹搅拌化开。她提起调羹随手搁在一旁的碟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太甜了。她喝了一口就放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
那里有两个小丑。一模一样。一个背对她双手乱舞;宛如大型交响乐的现场指挥;另一个面对她,对着身前的立式话筒满脸陶醉地朗诵诗歌。
“初升的太阳多么新鲜多么美;
仿佛爆炸一样射出它的问候!
怀着爱礼赞它的人真幸福。
因为它的西沉——比梦幻还光辉!”
红茶的甜香还在舌尖蔓延;她皱了皱眉,认真地思考着当场吐出来会不会不太礼貌。又想了想,她觉得还是算了;毕竟吐出来的话对红茶不太礼貌。
古希腊式宏大空旷的庙宇中真切地回荡着交响乐的声音。那是明月为数不多能记住的古典乐;甚至她闭上眼都能轻轻跟着哼唱出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欢乐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小学时代音乐课上学过的歌;就像幼儿园时期洗过的手绢一样让人难以忘怀。
小丑却还在朗诵:
“我记得!
我见过鲜花;犁沟,清泉
都在它眼下痴迷;像心在跳!”
明月换了一只手撑着下颔,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大厅中缭绕不散的乐曲壮阔激昂;就像穿越无数雪白的立柱所望到的宇宙中燃烧旋转的星辰一般辉煌。但她仍旧觉得无聊。
这种空旷的壮观;除了壮观就一无所有。
正当她如此想的时候,那边自我陶醉的乔治奥威尔突然大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明月!”
下一刻,明月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青绿色眼睛。那双眼睛就抵在她面前;闪烁着恶意的嘲笑。她定定地看着对方,镇定地用手推开面前这张大脸;还顺手拿他紫色的西装揩了揩指尖的饼干渣。“离我远点儿。”她说。
“明月。”小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哈哈大笑。伴着越来越昂扬、欢乐的背景乐;他大笑过后,抑扬顿挫地继续他的诗朗诵:
“快朝天边跑呀,天色已晚!
快跑!
至少能抓住一缕
斜斜的光辉!”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