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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和西王母吗。玄君抬头望向天空,那蔚蓝高远的蓝天,明媚透彻如触手可及,传说中天帝就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玉京中。从来没有人见过天帝,她知道民间还有大儒教导学生,说天帝之类都是虚构,毕竟假如真有天帝,为什么要对百姓的苦难袖手旁观?又为什么强迫百姓承担王的失职?
说起来,她也已经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久远得都难以用“年”来计算——都没有见过天帝了。
不
她真的见过天帝吗?
哗啦——
澄澈如镜的池水忽然翻出浪花,也打断了玄君的沉思和蓉可的祈祷。在她们的注视下,一尾金红色的鲤鱼从粉荷碧叶下游向上游。那美丽的鳞片和灵动的身影,不禁令蓉可联想到另一个曾经相熟的生物。
那是塙麟的女怪葛瑛。
这么想着,蓉可无意识地呢喃出了这个名字:“葛瑛”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怪。苍蓝的长发和眼睛,耳朵尖尖,珍珠白的脸颊上长着透明的鳞片,会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人身、蛇尾,背上的羽翼在不用的时候还可以隐藏起来。塙麟失踪后,葛瑛也曾悲痛而执着地四处寻找自己的麒麟。当她满怀疲惫、一无所获地回到蓬山后,总是会独自来到这个泉水汇成的池塘里,安静地沉入水中休息。蓉可能明白葛瑛的悲伤。她非常同情葛瑛,就常常来陪她说话——尽管几乎只是她在说话而已。有时蓉可也忍不住会有一些怨言,不明白为何天帝要让“蚀”这种东西出现;这种灾难折磨了泰麒,又来折磨塙麟,更是一遍又一遍地伤了她们这些女仙的心。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么多的不尽人意呢?
提到这名十五年来四处游荡的女怪,玄君也不由有些恻然。女怪是为了照顾麒麟而生的;她们哺育麒麟,终其一生都跟随并照顾麒麟——他们惟一的爱,也是生命唯一的意义。
“玉叶大人,您说塙麟真的还能回来吗?”
从未有麒麟离开过蓬山这么久。当年泰麒流落蓬莱十年,已经是前所未见,还间接造成了他之后悲惨的命运,现在塙麟却是失踪十五年她该怎么长大?她是不是也和泰麒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会变身,不知道自己本该拥有怎样的命运?即便侥幸回来,她真的还能顺利回归“麒麟”这个身份、完成自己的使命吗?每次想到这些,蓉可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知道。”玄君垂下眼帘,隐去眼中情绪,“天帝的安排,连我也不能完全参透。”
蓉可不知道的是,这一瞬间,在千年时光中始终优雅睿智的碧霞玄君,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闪电般照亮玄君的识海,恐怖得几乎让这名伟大的仙君颤抖起来——
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塙麟不如就这样死在外面,然后让新的塙果诞生会比较好。
恰恰也在同一时刻,静坐在海桐宫中的峯麟,抱着女怪的脖子,忽然想:要是可以选择的话,我真不想当麒麟啊。
然后她们都在产生这个想法的下一刻无声尖叫:天啊!
天啊
******
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芳国的升山者们终于进入了蓬山的范围,这就表示,不会再有妖魔来袭击他们了。这一刻,队伍里的紧张和沉默全面崩溃,有人甚至痛哭着跪倒在地,不住去亲吻蓬山的土地。
前来迎接的女仙们见惯这样的情形,只轻声请众人跟上,再踏着轻盈优雅的步伐,引领一众疲惫不堪的旅人朝蓬山更深处走去。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被精心服侍、保护的达官贵人也显露出几分疲态,但因为官员都列入仙籍,所以比之那些真正的凡夫俗子,还是端庄得多。
真正的凡人,脚底磨出血泡,衣衫早已褴褛,身上带伤,有的甚至已经腐烂,混合着污垢和汗渍一起,发出恶臭不堪的味道。在官员和女仙们的衬托下,这群肉体凡胎的人们真正显得黯淡而卑微。但正因为如此,他们眼底闪露出的野心,也比谁都要炽烈。假如麒麟是能够捕获的生物,谁抓住谁就是王,相信这群人会比谁都更加凶狠。
女仙们将人群领到了甫渡宫。说是“宫”,实际上是一大块广场,地面铺满平整干净的青石板,铺排整齐紧凑,互相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或裂痕。几座零星的建筑点缀在广场上,拿围墙围住,只看得见几片屋脊和飞檐。正对面有两间连在一起的居室,其中一座三面无墙,而以垂下的竹帘代替。
明天开始,峯麟会坐在那里,接受升山者的朝见。旁边那些建筑则是麒麟和女仙们的行宫。升山者需要自行在空地上搭建帐篷。
官员和官员在一起,商人和商人在一起,平民和平民在一起。女仙么,当然是和女仙在一起,从旁布置着明天要使用的会场,又嬉笑着自以为隐秘地对升山者们指指点点。
明月这边只有三个人,工作做起来很快。她蹲在孟极旁边给它喂食,再托腮看着鼬给帐篷打好最后一个桩,之后又百无聊赖地打量广场上的种种场景。鼬走过来把水囊递给她,明月接来喝一口,想一想,拉拉鼬的衣服示意他下来点儿。
鼬在她身旁坐下,明月也往地上一坐,伸长腿再伸个懒腰。
“连山呢?”
“连山先生去茅房了。”
明月“噗嗤”笑出来,还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干脆是揉着肚子笑不可支,一边笑还一边拍鼬的背。鼬定定望着她,有些困惑。
“抱歉!但是总觉得‘茅房’这个词和你的画风完全不搭嘛。”明月努力做出严肃状,“因为,你是天仙!”
不食五谷,不入轮回!
说完,她机敏地捂住头,但等来的只是青年一个忍不住的微笑;他转过头,也注视着广场上蚂蚁般忙忙碌碌的人群。那双漆黑的眼睛静如深潭,像是将所有光影都吸收了进去,却不透露半点内心。
“鼬,你在想什么?”
鼬一时没出声,像是在出神。片刻后,他的目光才淡淡转过来,说没什么。
“嘛果然,虽说本质上是一个人,但鼬和我弟弟还是完全不一样呢。要说的话,我弟小时候尿床还不是我管。”明月放下手,语调变得懒洋洋的,“不高兴看到眼前的景象吗,鼬?”
他保持沉默。
明月伸出一只手,对准广场上的人挨着指过去。“官员,不老不死也不用担心五谷轮回,唯一需要做的是忧国忧民处理朝政;商人,因为升学很难所以不太能升仙做官,但能让自己活得尽可能舒服,不过面对官员还是矮一大截;平民,没有仙籍也没有钱,身体脆弱,还要操心吃喝拉撒,除了突然撞大运被选成王以外,基本没什么改变处境的手段;那些家生,实质上的奴隶,连平民的一点点自由也没有,唯一的安慰是衣食安稳。至于女仙和麒麟,只要做一点不算繁重的工作,就可以活得舒舒服服啦。”
“这个世界可真是不公平。”明月这句话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轻描淡写的陈述。
鼬不易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抬手安慰似地抚了抚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其实他们也和凡人完全不一样:长途跋涉这么多天,身上只沾染些尘埃,连头发都依旧清爽顺滑,没有让人心烦的油腻板结。
“你不必操心这些。”鼬的声音舒缓而沉稳,“只要人类的社会还存在,不公平就是永恒的问题。”
“但是对公平的向往也会永远存在。”明月这话接得很顺溜,“如果我是凡人的话,一定会忍不住想,我也不想没钱,我也不想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苦。我也想享受华服美食,我也想长生不老。我想有足够的资源支撑我升学、做官,或者像麒麟一样驰骋四方、降服妖魔,只要选出一个王就会被所有人崇敬。”
“麒麟选出王就好?女仙照顾好麒麟就好?官员和王处理国事就好?当然,大家都做好自己的事,一切就天下太平。但是——”
人能凭借努力奋斗成为麒麟吗?人能奋斗成为女仙吗?人能奋斗成为王吗?一个人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国籍,不至于在王失道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吗?成为官员——看上去像一条路,但大多数人连安稳读书的环境都没有。反过来,麒麟不能说不想当麒麟,王也不能说想要退休。官员和女仙说起来可以选择当或不当,但这一小撮人的选择无关痛痒。
“这已经不是不公平的问题了。”虽然内容听上去很是愤慨,但明月的口吻还是跟闲聊一样,带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这是一个不自由的世界。而且,是非常不自由。”
这个世界是一个牢笼,每个人都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摆脱自己既定的命运。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人从一出生,甚至在出生之前,就被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安排好了所谓的使命和生活方式?凭什么,一个人无法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自身的境遇?凭什么一个人不能自由选择想要从事的事业,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明月微微阖上眼,任由天光照在脸上,“然后,我在想,鼬未来的什么时候,你也许会开始恨我。”
“——当你把这个世界的真相看得越来越清楚之后,你会恨我的。”
前方的广场很吵。但,也只是很吵。一阵微风拂过,一片阳光洒落,那些别人的吵闹就悄然离去,成为感官的世界里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明月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流泪的冲动,但她真正的泪水早就在很久以前流尽,到了如今,所剩的不过就是这么片刻的无言。
“明月。”
她睁开眼。鼬正注视着她,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惊讶或生气;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天边流云一样,有些遥远,但也清淡柔和,漆黑的眼睛映着一点金色的阳光。
“过来一些。”他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
明月怔了怔,有些犹疑,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