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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兴。”
“母亲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感情很丰富,在很多方面都这样。”她又用炯炯逼人的眼光盯视着我,“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冷冰冰的?”
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觉得——恰好相反。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也问了问她的姓名。
她踌躇了一会儿。“我的名字叫艾斯美。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你我的姓。我们这姓的人还有个封号,说不定你会被封号震住的。美国人都是这样,你知道。”
我说我不会这样的,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暂时不让我知道家族的封号也许是个好主意。
正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脖颈上出气,我把头一转,差点同艾斯美的小弟弟的鼻子撞在一起。他一点也没有理会我,却用刺耳的尖嗓门对他姐姐说:“梅格莉小姐叫你回去把茶喝完!”把这个口信捎完以后,他就退到我右边的一把椅子旁边,这把椅子是摆在我同他姐姐中间的。我非常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这个小男孩穿着一条棕色的羊毛短裤,一件深蓝色的卫生衫,白衬衫系着带条的领带,样子非常漂亮。他用一双碧绿的眼睛回瞪着我。“为什么电影上人们接吻总是侧着脸?”他问我道。
“侧着脸?”这是一个我小时候也同样被难倒的问题。我告诉他,据我猜测是因为演员的鼻子太大,不能正面接吻的缘故。
“他叫查尔斯,”艾斯美说,“以他的年纪论,非常聪明。”
“他的眼睛真绿。你的眼睛是绿的,对不对,查尔斯?”
查尔斯猜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既然问了这么一个怪问题,这是咎由自取。接着他就在那张椅子上扭摆着身子,一会儿蹿上来,一会儿又缩下去,直到最后整个身子都钻到了桌子底下,只把头露在外面。他把头仰放在椅子面上反弓着身子。“我的眼睛是橙色的。”他对着天花板说,声音很不自然。他把桌布的一角掀起来,盖住他那漂亮的、毫无表情的小脸。
“有时候他挺有脑子,有时候又一点也没有,”艾斯美说。“查尔斯,好好坐着!”
查尔斯仍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他似乎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如何屏住呼吸上。
“他非常想念我们的父亲。他是在北非被杀—害—的。”
我表示听到这件事非常难过。
艾斯美点了点头。“父亲非常爱他。”她沉思地咬起大拇指甲盖来。“他长得很像母亲——我是说查尔斯。我同父亲的长相一模一样。”她继续用牙磕着指甲。“我的母亲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她的性格是外向的。父亲的性格是内向的。但是他们两人倒非常相配,也可能只是表面上相配。说老实话,父亲真的需要一个比母亲更有智力的人作伴侣。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才能的人。”
我等待着她告诉我更多的情况,但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我把眼皮撂下来看了看查尔斯,他已经改变了姿势,把半边脸靠在椅座上了。当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时候,就把眼睛闭了起来,假装在睡觉,睡得非常甜美;接着他把舌头伸出来——他的舌头长得出奇——发出一声在我们国家向近视眼的棒球裁判喝倒彩的呼哨,整个茶座都被他的尖叫震动起来。
“别这么叫,”艾斯美说,看样子对她弟弟这个行动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他在一家卖炸鱼和马铃薯片的地方见到一个美国兵这么打呼哨,现在他一感到无聊就学这个。快别叫了,不然我马上就叫你回到梅格莉小姐的桌子上去。”
查尔斯把一双大眼睛睁起来,表明已经听到了姐姐的警告,但是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我发表意见说,也许他该留着这一手——我是指这种又噗噜嘴唇又吐舌头的怪叫——等待他开始冠起衔头时再使用。那就是说,如果他也有封号的话。
艾斯美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给我作临床诊断。“你很会板着脸说笑话,是不是?”她说——带着沉思的神情。“父亲说我一点也没有幽默感。他说我步入生活没有自卫能力,因为我不懂得幽默。”
我点了一根纸烟,望着她说,我不认为在生活真正陷入窘境的时候幽默感有什么用场。
“父亲说有用。”
她这样说是出自对她父亲的信仰,而不是有意和我拌嘴,我赶忙换了个话题。我点了点头,解释说,或许她父亲是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而我是从短暂的观点(什么叫短暂的观点,我自己也不清楚)。
“查尔斯非常想念他,”沉默了一会儿,艾斯美又开口说。“他是一个顶顶可爱的人,他的相貌也极其漂亮。我不是说一个人的相貌有多大关系,但是他的确漂亮。他的眼睛能够一直看透你的内心;拿他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说,他的眼神太有些灼灼逼人了。”
我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我猜想她父亲使用的语汇一定非常丰富。
“啊,是的;一点也不错,”艾斯美说,“他爱研究旧档案——当然了,这是他的业余爱好。”
正说到这里,我感到有人惹人嫌地在我的上臂上敲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打了一掌,这敲击来自查尔斯那一方向。我把头向他这边转过来。他现在用正常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把一条小腿压在屁股底下。“一堵墙向另一堵墙说什么?”他用刺耳的声音问道,“这是个谜语。”
我对着天花板沉思地转动眼珠,大声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过了一会我显出一副被难倒的样子瞧着他,告诉他我自认败北了。
“在拐角的地方碰头!”双关的妙语用最大的音量喊出来。
对这句话最为倾倒的还是查尔斯本人。他简直觉得这个谜语滑稽透顶。结果艾斯美不得不走过来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就像想止住别人打嗝一样。“好了,别笑了,”她说。她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论遇见谁都要把这个谜语说一遍,每次都像犯了病似地笑个没完没了。通常他一笑起来就出怪相。够了,别再笑了好不好?”
“这倒是我听见过的最有意思的谜语。”我说,一边望着查尔斯,这时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因为我说了这样一句恭维话,他的身体在椅子上又缩短了半截,同时他又开始用桌布的一角把下半边脸蒙住,一直蒙到眼睛底下。他用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打量着我,那里面流露出兴奋的余晖和骄傲的闪光,因为他很以自己知道几个精彩的谜语感到得意。
“我可以不可以问一下,你在入伍以前做什么工作?”艾斯美问我。
我说我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我从大学毕业刚刚一年,但是我总喜欢把自己看作是写短篇的职业作家。
她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出版了吗?”她问。
这是一个别人经常问、而我却感到最恼火的一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来不用具体数字回答。我给她解释,在美国,大多数编辑只不过是一群——
“我父亲文字写得很漂亮,”艾斯美打断了我的话。“我保存了他的一部分书信,将来给后代人看。”
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的目光恰好又落在她那块表盘硕大无朋、宛如计秒器的手表上。我问她这块表原来是不是她父亲的。
她面色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是的,原来是父亲的,”她说。“这是他在我同查尔斯疏散以前不久给我的。”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接着说,“当然了,纯粹是个纪念品。”她把话头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如果你将来能专门给我写一篇,那我就太高兴了。我是一个贪婪的读者。”
我告诉她我一定会给她写,如果我写得出来的话。我说我不是个多产的作家。
“并不需要多产才写得出来呀!你只要写一篇别太孩子气、别胡说八道的就行了。”她沉思了一会儿。“我喜欢看凄惨的故事。”
“喜欢什么故事?”我把身子向前倚了倚,问道。
我正要她详细地解释一下。突然觉得查尔斯在我胳臂上重重地掐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因为叫他掐痛了不由得闪了一下身子。查尔斯正站在我旁边。“一堵墙对另外一堵墙说什么?”他问,态度相当亲昵。
“你问过人家了,”艾斯美说,“好了,老老实实待着吧。”
查尔斯却一点也不听姐姐那一套,他踩到我的一只脚上,又把那个关键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发现他的领结已经歪了,就替他扶正,接着,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假装在猜测地回答:“在拐角处碰头,对不对?”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得了不得。查尔斯的嘴咧开了。我感到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叫他咧开嘴的。他从我的脚上下来,神色凛然地走回到原来的桌子,连头也没有回。
“他生气了,”艾斯美说,“他的脾气大极了,我母亲总是宠着他,把他宠坏了。我父亲是唯一不娇惯他的人。”
我继续看着查尔斯,这时他已坐在座位上,开始喝起茶来,可是他始终不往我这边看。
艾斯美站起身来。“il faut que je parte aussi(法语:我也该走了),”她叹了口气说,“你懂得法语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感到又有些怅然又有些困惑。艾斯美同我握了握手;像我猜测的那样,她的手是那种神经质的手,手掌湿漉漉的。我用英语对她说,她陪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感到多么高兴。
她点了点头。“我想你会高兴的,”她说,“以我的年纪说,我是很健谈的。”她又摸了摸头发,看它干了没有。“我的头发这么湿,真是太对不起了。我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一点也不难看。说实话,我看它已经恢复了不少弯弯了。”
她很快地又摸了摸。“你想最近你还会来这里吗?”她问,“我们每个星期六都来,练完合唱以后。”
我回答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