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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床。再过去就是客厅,一直关着,里面搁满了家具,家具全蒙着布。再靠后,有一个过道,通到一间书房;一张大乌木书桌,三面是书橱,书橱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书和废纸。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华的遗物,什么钢笔啦、水彩风景画啦、欧庄的版画啦欧庄,法国有名的版画世家,其中皆拉尔欧庄(1640—1703)尤其有名。把两块垂直的雕版全给遮住了。三楼有一扇天窗,正对牧场,阳光进来,照亮全福的卧室。
全福怕错过弥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随后晚饭用过,碗碟搁好,大门关上,把劈柴埋在灰烬底下,手里拿着她的念珠,就在灶前睡着了。买东西讲价钱,谁也跟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钱。说到干净,亮光光的锅,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要省俭,吃饭慢悠悠的,拿指头沾起桌子上的面包屑,——一块十二磅重的面包,专为她烤的,够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头披一条印花布帕子,拿别针在背后别住,戴一顶遮没头发的帽子,穿一双灰袜子,系一条红裙子,袄外面加一条打褶子的长围裙,如同医院的女护士一样。
她的脸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岁上,人家看成四十岁。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了。她永远不出声,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势有板有眼,好像一个木头人,以一种机械的方式动作。
二
她像别人一样,有过她的恋爱故事。
她父亲是一个泥木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母亲过后也死了,姐妹们各走各的,一个佃农把她收留下来,小小年纪,就叫她在田野里放牛。她穿着破布烂条直打哆嗦,贴住地面喝池塘里的死水,平白无故就挨打,临了被撵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苏二十苏合一法郎。数目很小。她换了一家田庄,管理家禽。东家喜欢她,她的同伴却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候十八岁),他们带她去参加考勒镇的晚会。提琴手刺耳的响声、树上的灯火、五颜六色的服装、花边、金十字架,还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马上就闹了她一个晕头转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见一个有钱模样的年轻人,两个胳膊肘搭在一辆小车的辕木上吸着烟斗,走过来邀她跳舞。他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送她一条绸帕子,自以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献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荞麦地头,愣头愣脑,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唤起来。他只得走开。
又一天黄昏,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去宝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她想赶到前头去,在从车轮旁边蹭过的时候,认出了吆车的就是代奥道尔。
他一副安适的模样,走到她跟前,说一定要宽恕他才好,因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晓得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他掉转话头,谈起收成和乡里的名流,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考勒镇,住到艾考田庄,所以他们如今成了邻居。她说了一句:“啊!”他接下去就讲,家里盼他成家,其实他并不急,等到有了对胃口的女人再说。她低下了头。他于是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带笑回答:不好寻人开心的。——“没有的话,我对你赌咒!”他拿左胳膊围住她的腰;她就这样由他搂着走路;他们放慢步子。风柔柔的,星星照耀着,老大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摇去;四匹马悠着步子,扬起尘土,走着走着,不用吆喝,就朝右转。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代奥道尔约她幽会约到了。
他们在院子紧里,一堵墙后,孤零零一棵树底下相会。她不像小姐们那样不懂事——牲口早就教会了她;可是理智和从一而终的天性没有让她失身。她一抵抗,越发煽起了代奥道尔的爱火。他为了得到满足(或者也许不存坏心思)起见,提议娶她。她不就相信他的话。他立下天大的誓。
没有多久,他讲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他父母去年给他买过一个替身法国,特别在拿破仑帝国时代(书中年月),二十岁青年有应征军役的义务。有钱人家可以买一个穷人顶替。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就要他入伍;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对于全福,这种怯懦成了一种钟情的证据;她加倍爱他。她夜晚偷偷出来,溜到幽会地点,代奥道尔说起话来,不是发愁,就是央求,直磨难她。
最后他讲,他要亲自去州长衙门打听一下消息,下一个星期天,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带消息来。
到了时候,她跑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到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诉她:她不会再看见他了。代奥道尔为了逃避征役,已经娶了杜克一个很有钱的老寡妇勒胡塞太太。
她听了这话,万分难过,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喊叫上帝,一个人在田野里哽咽到大天明。接着她就回到田庄,说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钱,拿一条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来到主教桥。
她在客店前面,问一个戴寡妇帽子的太太,凑巧她就在找一个烧饭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什么本事,可是看样子肯学,又样样迁就,欧班太太临了道:
“好吧,我就用你!”
一刻钟后,全福住到她家来了。
这家人家,处处讲究“家风”,对“老爷”的悼念,又是时刻不忘。她起初战战兢兢,直怕做错事!保尔和维尔吉妮,一个七岁大,一个不到四岁,在她看来,像是贵重的东西做的,她像马一样背他们,只是欧班太太不许她随时亲他们,扫她的兴。不过她觉得自己很快活。环境安适,她不再忧愁了。
每逢星期四,总有亲友来玩包司东包司东,是四人玩的一种扑克牌。全福事先把牌和脚炉准备好。他们准八点钟到,敲十一点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荫道树底下的杂货商,就地摊开他的破铜烂铁。接着镇上就人声喧闹,中间还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响声。将近正午,赶集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就见门槛上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老农夫,鸭舌帽歪在后头,钩鼻子,原来是皆佛司的佃户罗伯兰。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户李耶巴尔也来了,人又矮、又红、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带刺马距。
两个人全给女地主送来一些母鸡或者干酪。任凭他们花言巧语、诡计多端,全福回回戳穿,不上他们的手,所以走的时候,他们对她敬服得不得了。
欧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维耳侯爵,没有准定的日子。他是她的一位长辈,吃喝嫖赌败了家,住在法莱司他最后留下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总在用午饭的时候来,带了一条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脏了样样家具。他竭力摆出贵人的架势,甚至于每一次说起“先父”来,还举举帽子。可是习惯成自然,他照样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喝,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全福客客气气地把他推到外头:“够数儿啦,格洛芒维耳老爷!下一回来吧!”她关上了大门。
她兴冲冲地给前公家律师布赖先生开门。一看见他的白领巾,他的秃头,他衬衫前面的皱纹,他宽大的棕色大衣,他弯胳膊捏鼻烟的姿势,他的全部形态,她就心慌意乱,像我们乍见到大人物一样。
他经管“太太”的产业,所以有好几小时和她待在“老爷”的书房。他总怕受牵连,万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式教导孩子,他送了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上面印着世界各种景象:几个头上插羽毛的吃人的野人,一只抢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几个沙漠地的拜都安人拜都安人是阿拉伯或非洲北部的游牧民族。一条中了镖枪的鲸鱼,等等。
保尔解释这些图片给全福听。这就是她的全部文学教育。
孩子们的教育由居尤担任,一个在镇公所办事的可怜虫,出了名的写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气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庄。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当中;往远里望,海像一个灰点子。
全福从篮子里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间屋子用午饭。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别墅的唯一残余的屋子。破烂的墙纸随风摆动。欧班太太回想当年,触目伤情,不由就低下了头;孩子们不敢再言语了。她说:“你们玩去吧!”他们就溜掉了。
保尔爬上仓房,捉小鸟,在池边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一样响。
维尔吉妮喂兔子,跑过去采矢车菊,两条腿飞快,小绣花裤子露在外头。
秋季有一天黄昏,他们穿过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分天空,雾像纱一样,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水面。牛躺在草地当中,安安静静,看这四个人走过。来到第三个牧场,有些牛站起来,后来就在他们前面,聚成一个圈子。全福说:“别害怕!”她哼着一种悼歌似的调子,轻轻摩挲着顶近的一条牛的脊梁,它转过身子,别的牛也学它转过身子。可是穿过下一个草原,凭空起了一声惊人的牛叫。原来是一条公牛,给雾挡住了。它朝两个女人走过来。欧班太太拔脚就跑。“不!不!别那么快!”不过她们还是放快步子,因为背后的粗鼻息越来越近。牛蹄子如同铁锤一样敲打牧场的青草,它奔腾起来了!全福扭回身,抓起两把土,朝它的眼睛丢过去。它低下头,摇摆犄角,狂蹦乱跳,怪声吼叫。欧班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跑到草原尽头,又急又怕,寻思怎样越过高堰子。全福总在公牛前面朝后退,不住手地拿泥丢它的眼睛,同时喊着:“快呀!快呀!”
欧班太太推着维尔吉妮,紧跟着又推保尔,滑到沟底下,几次试着爬到坝上又跌了下去,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