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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凭两条腿穿过大平原在美国东部与加利福尼亚之间的大草原,通称作“平原”。走来的。
“你懂不懂海事?”
“我在一条捕鲸船上做过三年事。”
“你倒是各式各样的事情都做过了。”
“我没有懂得的就只有一个‘安静’了。”
“为什么?”
老人耸耸肩膀道:“这就是我的命啊。”
“不过我总觉得你去看守灯塔,似乎太老了。”
“大人,”这个应征者忽然神情激昂地说,“我已经流浪得很疲倦了。你知道,我做过的事情也不少了。这是我心里热烈向往着的一个位置。我现在老了,我要的是休息。我得对自己说:‘你得在这里待下去,这是你的港口了。’啊,大人,这件事情现在全得仰仗你。倘到将来,恐怕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位置。现在我恰巧在巴拿马,这是多么运气!我求求你一看上帝面上,我好比一只漂泊的孤舟,万一错过了港口,它就会沉没了。如果你愿意使一个老人得到幸福——我可以对你发誓,我是忠实的,但是——我已经厌倦于这样的流浪了啊。”
老人的蔚蓝的眼睛显出一种真挚的祈恳的神色,使这位心地淳善的法尔冈孛列琪先生感动了。
“好吧,”他说,“我就录用你。你去做灯塔看守人吧。”
老人脸上透出了莫可名状的喜悦。
“谢谢你。”
“你今天就可以到灯塔上去吗?”
“可以。”
“那么再会吧。还有一句话,万一有什么失职的情形,你就得革职的啊。”
“知道。”
当晚,当太阳在地峡彼端沉下,一个阳光辉耀的白天已经消逝,马上就接上了一个没有黄昏的夜晚,那新任的灯塔看守人显然已经就职了,因为灯塔已照常把明亮的光映射在海面上。夜色十分平静,是真正的热带景色,空中弥漫着澄澈的雾,在月亮四周形成了一大圈柔和而完整的彩晕;大海只因潮水升涨而微有动荡。史卡汶思基立在露台上,从下面看上去好像一个小黑点。他努力想收束他的种种思想,以接受他的新职位,但是他的心绪紧张得竟不能有秩序地思索。他此时的感觉,有些像一头被追赶的野兽,终于在人迹所不能到的山崖或洞窟里,获得了藏身之处。他终于获得了一个安静的时期,安全之感使他满心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现在,在这个小岛上,回想起从前种种的漂泊、不幸和失败,简直可以付之一笑。他实在像一只船,帆樯绳索,都被风暴所摧折,从云端里被抛入海底里了——一只被风暴打满了波浪和水花的船,但它还是曲折前进,到达了港口。当他把这种风暴的情景,和如今正在开始的安静的未来生活相比较的时候,这种惊涛骇浪便在他心头迅速地一一映现。一部分惊险的生活,他曾对法尔冈孛列琪先生说过了;但是此外还有无数别的没有提起。原来他命运很坏,每当支起帐篷,安好炉灶,正想作久居之计,便总有大风吹来,推倒他的木桩,熄灭他的炉火,逼得他归于毁灭。现在从灯塔的露台上看着闪烁的海波,他想起了平生所经历过的种种旧事。他曾经转战四方,而在流浪之中,又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做过。由于热爱劳动和正直无私,他曾不止一次地积蓄过一些钱,但是尽管他能未雨绸缪,尽管他怎样小心谨慎,他的积蓄总还是分文不剩。他曾在澳洲做过金矿工,在非洲掘过钻石,又曾在东印度做过公家的雇佣兵。他又曾在加利福尼亚经营过一个牧场——早灾来破坏了他;他又曾在巴西内地与土人贸易,可是他的木筏在亚马逊河上撞碎了;他孑然一身,手无寸铁,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几个星期,采拾野果为生,随时都可能葬送在猛兽的嘴里。后来,他又在阿尔干萨斯州的海仑那城中开设一家铸铁厂,不幸碰上全城大火,他的厂也付之一炬。此后他还在落矶山里给印第安人捉去,幸而遇到加拿大猎户,仿佛是个神迹似的,把他搭救出险。再后,他在一只往来于巴希亚及波尔多之间的船上做水手,又到一艘捕鲸船上充当渔师,这两条船都是出事沉没的。他在哈瓦那开过一个雪茄厂,当他生黄热病的时候,被他的合伙者卷逃一空。最后他才来到阿斯宾华尔,或许这是他失败史的终点了——因为在这个石骨嶙峋的荒岛上,还有什么能来打扰他呢?水,火或人,全都扰他不到。但是从人这方面,史卡汶思基一生并没有受到过很多的迫害;因为他所遇到的,毕竟还是善人多于恶人。
但是在他看来,宇宙间地、水、火、风四种元素却仿佛都在迫害他。凡是与他相识的人,都说是他的命蹇,于是解释他的种种遭遇,都以此为根据。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有些变成偏执狂了。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而仇怨的手,在一切的陆地上或水面上到处跟着他。然而,他并不高兴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有当人家问到他,这只手可能是谁的,他才神秘地指着北极星说道:“是从那个地方来的。”的确,像他这样接二连三的失败,真是古怪得很容易逼死人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已经饱受过这些失败的人。但是史卡汶思基有的是一个印第安人的坚忍,还有一种从心地正直里来的极大的镇静的抵抗力。从前他在匈牙利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因为不肯向人讨饶,不愿抓住人家意在搭救他而给他的鞍蹬,因而身上受了许多剑刺。他的不肯向忧患低头,也正是如此。他正如爬上一座高山,勤奋得像蚂蚁一样。虽然跌落了一百次,他还是安静地开始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他真是一个非常少见的畸人。这个老兵士,不知经过了几多次烈火中的锻炼,苦难中的磨砺,但是却还有着天真的童心。当古巴大疫的时候,他之所以害上黄热病,就是因为他把自己所有的奎宁丸完全施舍给病人,而自己不留一颗的缘故。
他还有这样一种卓越的品质——在这许多失意事之后,他还是满有信心,毫不失望,以为将来一切自会好转。在冬天里,他反而精神抖擞,还预言着未来的大事。他很耐心地等待着这些大事,整个夏季就在向往这些大事中过完了。但是冬季一个个的消逝,而史卡汶思基还是一无所遇,唯有头发却雪白了。终于他老了,渐渐地失去了他的精力;他的坚忍逐渐衰颓了,从前所有的沉静也变成多感了,于是这个千锤百炼的兵士竟变成为一个触处生愁的人。此外,在任何情景中——例如看见了燕子,像禾花雀似的玄鸟,山上的雪,或是听到了旧时的悲歌,他常常会感触起深刻的乡愁,因而人也渐渐地憔悴下去。最后,只剩了一个念头在支配着他——那就是希望休息。这念头完全支配了这个老人,把他所有别的希冀和欲望全都吞没了。这个仆仆风尘的流浪人,除了想得到一角平安的地方,以静待天年之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宝贵,更值得希冀的事情了。或者,尤其是因为他被命运所驱策,流徙于天涯海角,使他忙碌得不遑喘息,于是以为人间最大的幸福,便只是不再流浪而已。这种菲薄的幸福,实在是他应该可以享受到的;但是因为他失意惯了,所以他的向往休息,正和一般人之向往一件绝不容易办到的事一样,因此他简直就不敢有此希望。如今在十二小时之内,他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好像有人替他从世间百业中挑选出来的职位。所以我们就无怪乎他在晚间点亮了灯之后,就好像目眩神迷——心中自问着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而竟不敢回说是真的了。但同时,当老人在露台上一点钟一点钟的立下去,现实却给了他显着的证明。他呆看着,于是自己也相信其为真事了。他好像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灯上的凸透镜在乌黑的海面上投射了一道巨大的三角形光亮,在这以外,老人的眼光所及,完全是远远的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但这遥远的黑暗好像在向着光亮奔来。长列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中翻滚出来,咆哮着一直扑奔到岛脚下,于是喷溅着泡沫的浪脊,在灯光中闪耀着红光,也看得清了。潮水愈涨愈高,淹没了沙礁。大洋的神秘的语声,清晰地传来,愈加响朗,有时像大炮轰发,有时像森林呼啸,有时又像远处人声嘈杂。有时又完全寂静,既而老人的耳朵里,听到了长叹的声音,或者也像一种呜咽,再后来又是一阵猛厉的大声,惊心动魄。终于海风大起,吹散了浓雾,但却带来了许多破碎的黑云,把月亮都遮没了。西风越吹越紧,海涛怒立,冲激着灯塔下的石矶,水花直舐着基墙。这是有一场风暴在远处开始发作了。昏黑而纷乱的海面上,有几点绿色的灯光正在船桅上闪烁。这些绿点儿正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摇不定。史卡汶思基走下塔顶,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风暴开始在咆哮了。在塔外,船里的人正在与夜、黑暗及浪涛相斗争;而塔内却是安逸与平静。便是风暴的吼声也不能侵入这坚厚的墙壁,只有单调划一的时钟滴答声,在诱使这个疲倦的老人颓然入梦。
二
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日又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过去了。航海者都说,当海上风暴大作的时候,常常听到黑夜中有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如果这大海的幽冥能够这样呼唤,那么当一个人老起来的时候,或许在另外一个更黑暗更神秘的幽冥中,也会有呼声来召唤的吧,一个人愈厌倦于生活,便愈觉得这些呼声的亲热。但是如果要听到这些呼声,就需要安静。况且,老年人大概都喜欢离群独处,好像先已有了入墓之感。对于史卡汶思基,这座灯塔也就一半等于坟墓了。没有比灯塔上的生活更单调的了。倘使有年轻人肯来担任这个职务,他们一定会随即就跑掉的。所以看守灯塔的大概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还是些忧郁好静,不涉世事的人。如果他们中有一个人偶尔离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