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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微笑掠过他薄薄的嘴唇,而且不知为什么,它在我心中产生一种十分不快的印象。我头脑中萌生一种疑虑,即这个瞎子不像看起来那么实瞎;我曾经极力劝自己相信,装瞎是装不来的,再说又何苦要装呢?现在看来白劝自己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常爱抱着成见去
“你是少东家?”最后我问他。“弗是。”“那你是谁?”“孤儿,穷光蛋。”“女东家没有孩子吗?”“勿有;原来有个妞妞,可是跟一个鞑靼人保(跑)到海外了。”“什么样的鞑靼人?”“龟(鬼)晓得!克里米亚鞑靼人,刻赤(可耻)的船夫。”
我进了农舍:两条长凳和一张桌子,火炕旁有一个很大的柜子,这就是里面的全部家具。墙上没有一幅圣像——这是一种凶兆。透过被打破的窗玻璃,海风直朝里面灌。我从皮箱里掏出一个蜡烛头儿,点燃后开始归置东西,军刀和长枪放在墙角儿后,把手枪放在桌子上,斗篷摊到长凳上,哥萨克人把他的斗篷摊到了另一条长凳上;十分钟后他就打起鼾来,而我却睡不着:因为白眼珠的小男孩总在我面前的黑暗中游来转去。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月亮照进窗内,月光撒向农舍内的土地上,猝然间,在隔断地板的一条宽宽的月光中闪过一个阴影。我起身望望窗外:有一个人再次跑过窗前,鬼晓得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不能设想,那个东西顺着海岸的斜坡跑了下去;然而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我起床穿上短棉衣,把剑别在腰上,悄无声息地出了农舍。瞎男孩从我的对面走了过来。我藏在篱笆下,见他脚步准确无误,却又小心谨慎地走过我的身边。他腋下挟着一个包袱,转弯朝着码头,沿着陡峭狭窄的小道儿往下走去。“到那一天,哑巴会大声说话,瞎子会重见光明的。”语出圣经,不过确切的引语应为:“到那日,聋者将听到书上的话,盲人的眼将由幽暗晦暝中得以看见。”(见1992年中国天主教主教团准印版圣经1178页。)我在他的身后边走边想,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致让他从我视线中失掉。
月亮这时穿上了乌云,雾气也从海面升起;透过雾气,邻近舰船尾灯的灯光依稀可见;时刻都有可能将舰船葬身鱼腹的漂石的泡沫,在岸边闪闪发光。我举步维艰地顺着陡峭的岩岸往下走,忽然看到:瞎子站了一下,然后猫着腰往右走;他走得那么贴近海水,好像一个浪涛扑来就能把他卷走;不过看来他并不是头一次在这里行走,他从一块石头迈上另一块石头和提防脚下坎坷不平的那种自信足可为凭。最后他停住了脚步,似乎听了一下什么,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包袱放到了自己身边。我藏在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后面,察看他的一举一动,几分钟后,对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它走到瞎子跟前,在他身边坐下来。风不时飘来他们的交谈。
“怎么样,瞎子?”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风暴太猛;杨珂不会来了。”
“杨珂不害怕风暴,”那个人答道。
“雾越来越大了,”反驳的又是那个满腹忧虑的女人的声音。
“雾里更好混过巡逻船,”这是回答。
“他要是淹死了呢?”
“那有什么呢?星期天你就可以不系新绦带上教堂了。”
随后是一阵沉默;不过有一点使我感到吃惊:瞎子跟我说话时用的是小俄罗斯方言对乌克兰一带所讲俄语的贬称,与俄罗斯人所讲纯正的俄语相对而言。可现在讲起话来,却是一口纯正的俄语。
“看,我说对了吧,”瞎子又拍掌说道,“杨坷既不怕海,也不怕风,既不怕雾,也不怕海岸巡逻队;你用心听听:这不是水的溅击声,——这是长桨的声音。”
那女人一跃而起,焦躁不安地朝远方张望起来。
“你胡扯,瞎子,”她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承认,无论我怎么用心,想在远方找到一只小船一类的东西,结果都未如愿。这样过了十来分钟;接着,你瞧,在山头一样的浪涛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它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慢慢,慢慢,升到了浪巅,很快又从上面跌落下来,就这样,一条小船离岸越来越近。在这样的夜晚敢来横渡二十俄里海峡的水手,可说是胆大包天了,而促使他这样做的原因,也一定非同小可。心里这样想着,伴随着按捺不住的心跳,我的两眼直盯盯望着那条可怜的小船;但它却宛若一只鸭子,一猛子扎入水中,随后急速挥动着翅膀似的双桨,飞出泡沫四溅的谷底;这一下,我想,它要重重撞到岸上,碰个粉身碎骨了;可是它却灵巧地侧了一下身子,安然无恙地闯入一个小海湾。船上走下一个人来,中等身材,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羊皮帽;他挥了挥手,于是三个人一齐动手,从船上朝下拉一个东西;那东西那么重,使我至今也弄不清,船怎么竟没有沉底。每个人扛起一包东西,就顺着海岸往前走,所以我很快就看不见他们了。本来该回去了;但是我承认,这些稀奇古怪的现象使我放不下心来,所以我一直强撑着,直等到天亮。
我的哥萨克勤务兵一觉醒来,见我已经穿戴整齐,一下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没有对他说明原因。窗外蔚蓝的天空上布满朵朵白云,远方克里米亚的海岸,像扯得长长的雪青色的彩带,尽头是一面峭壁,峭壁顶上闪耀着一座白色的灯塔——我观赏了一阵窗外的景色,便动身去法纳戈里亚要塞,想从司令那里探听一下我去格连吉克的时间。
可是,你瞧!司令无论对我说什么都是模棱两可。停泊在码头里的船什么都有——有巡逻船,也有连货都还没有开始装的商船。“也许,过它三天、四天,会来一只邮船,”司令说,“到时候——我去看看吧。”我回到住处,心情烦闷,怒火中烧。我的哥萨克在门口迎住了我,神色惶恐,不知所措。
“不好了,大人!”他对我说。
“是呀,弟兄,天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听了以后他更加焦急,并凑到我的脸前悄声说:
“这里不干净!今天我遇上一个黑海水军军士,他是我的一个熟人——去年曾在一个舰队中服役。我跟他一说咱们住的地方,他就对我说:‘那个地方,老弟呀,不干净,人们居心不良呀’再说,从实际情况看,那叫什么瞎子呀!无论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不管是去赶集,买面包,还是去打水看起来,这里人对这类事都见怪不怪了。”
“这有什么呢?至少女东家还没露头呀?”
“今天您不在时,来了一个老太太,同她一道的还有她的女儿。”
“什么女儿呀?她就没有女儿。”
“如果不是女儿,天晓得她是什么人呢;不过老太太现在还在屋子里。”
我走进破旧的小房中。那里炉子烧得很热,上面正在煮饭,对穷苦人家来说,这饭够讲究啦。无论我问什么,老太婆的回答都一成不变,说她聋,听不见。拿她有什么办法呢?我转向坐在炉前,不停往火里添柴的瞎子。“喂,瞎小子,”我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说,“说,夜里到什么地方去了,拿着包袱!啊!?”我的瞎子突然哭起来,大喊大叫:“我去啥子地方去啦啥子地方也勿有去过拿包袱?啥子包袱啦?”老太婆这下听见了,而且大吵大闹起来:“真是想得出来,何况是对一个穷光蛋哩!您干吗这样对待他?他做啥对不住您啦?”这使我感到腻味,于是走了出去,决心无论怎样都要破了这个谜。
我把毡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坐到篱笆前的石头上,两眼望着远方;被夜里的风暴搅得激荡不安的大海展现在我的面前,它那单调乏味喧嚣,宛若睡意渐浓的市井的怨言絮语,使我遥想久远的年代,把我的心思带回北方,带回我们寒冷的京城。回忆在我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使我神摇意夺,思绪难收就这样度过了一个钟头,也许时间还要长些忽然,似乎听到了一首使我听罢为之动情的歌,不错,是首歌,而且是一位女子的、清脆的歌声,——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谛听——曲调十分奇特,时而舒缓哀婉,时而快速活泼。我环顾四周——四下没有一个人;再仔细谛听——歌声好似从天而降。我抬头一看:有位姑娘站在我那座小农舍的房顶上,穿着一身条纹连衣裙,梳着两条舒散的发辫,活活一个海上公主。她举掌遮挡耀眼日光,凝神遥望着远方,或是发笑,自问自答,或是重新唱起歌来。
我一字一句地记下了这首歌:
仿佛各依心愿——
在那碧绿的海面,
来往着万家舟楫,
白色帆船。
在这百舸千帆之中
有我一叶小船
未备船帆索具,
只划着两只桨板。
倘遇风急浪险——
那些陈旧有年的舟舰,
便扬起翅膀似的风帆
在海面惶苍苍四奔五散。
我则面向大海,
把腰低低贴向水面:
“你可别,凶险的大海呀,可别
触动我的小船:
我的船装载的
东西价值无限
黑夜里掌舵的船家,
是条刚烈勇猛的好汉。”
我不能不得出这样的想法,即夜里我听到的正是这个声音;我沉思片刻,而要再朝房顶看一眼时,姑娘已经不知去向了。刹那间,她跑过我的面前,嘴里又哼起别的什么东西,而且打着榧子,跑到了老太婆跟前,两人随即就吵了起来。老太婆暴跳如雷,她却放声大笑。这时我看到,我的温迪娜中世纪神话里的一位水神,形象为一艳丽女子,常用动听的歌声把过往客人勾引到水底。德意志、斯堪的纳民间故事和斯拉夫民歌中都有她的形象,这一形象也曾出现在莱蒙托夫的美人鱼(1816)、童僧(1829)、海上公主(1841)等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