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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么?”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么?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掸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么?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象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友圈中恍惚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他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定亲以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