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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全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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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栏杆,小声道:“那么,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栏杆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

    家里冷极了,*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么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第十九章 孙犁() 
作品简析

    茉莉香片发表于1943年,是张爱玲的第三篇,也是她中的异类。作品描述了从小没有得到父爱的聂传庆在碰到他母亲的旧情人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后,所发生的一些寻常且又与众不同的事儿。主人公是一个怯懦,变态的男孩,有三分像女孩子,带着强烈的悲剧性格。茉莉香片的情节描述与人物塑造与张爱玲个人乃至家族的生命经历极为相关,可以说本文就是张爱玲家庭阴影的记忆。主人翁聂传庆身上有着张爱玲与其弟的影子,而故事中的种种遭遇、孤独无助的环境、无奈悲哀的心绪以及种种矛盾冲突,都能在张爱玲姊弟俩共同的生命履历中找到映射。文字中隐隐体现着张爱玲恋父、恨父与自恋的情结,更描绘出一个诡异、悲凉、凄惨的人生。

    孙犁(1913—2002),河北省安平县人。原名孙树勋。当代着名文学家。为“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在保定育德中学毕业后,流浪北京,1936年到白洋淀教小学。1938年在冀中根据地工作,后调入阜平晋察冀通讯社。1944年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发表荷花淀等短篇,后结集为白洋淀纪事,成为他最负盛名和最能代表他创作风格的合集。建国后任作协天津分会副主席,写成长篇风云初记。

    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二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青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的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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