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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看见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又叹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地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要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净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大声喊。
其中一个小孩子就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对我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溶湿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影子。
树阴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把他撂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下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