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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分毫不知,否则肯定会传扬开去。
应该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悲剧。应该是一份不能随风消散、不能任岁月冲淡的梦想,否则也就谈不上悲剧。应该并不只是对于一个离去的人,而是对于一份不容轻掷的心血,否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什么呢?等待他回来?我宁愿不是这样一个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来(或不可能再回来),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吗?不应该单单去猜测一种现实——何况她已经优雅而平静地接受了别人无法剥夺的:爱情本身。她优雅、平静但却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随风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删减的魂的复杂,不能诉说的语言绝境,不能忘记的梦之神坛或大道。
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并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师傅家回来(小t是老屋唯一去过u师傅家的人),跟我们说:“哇,老天!告诉你们都不信,u师傅家真叫讲究喂,净是老东西。”
d说:“有比l大妈还老的东西?”
小t说:“我是说艺术品,字画,瓷器,还有太师椅呢。”
d说:“太湿,怎么坐?”
小t说:“你们猜u师傅在家里穿什么?旗袍!哇,老天,缎子的,漂亮死了!头发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开身绣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里屋外还养了好多好多花”
u师傅的梦想具体是什么,也不重要。
九、b大爷
b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察领导之颜、观同僚之色,他都老练。审潮流之时、度朝政之势,他都自信有过人之见——无非是“女人祸国”的歪论、“君侧当清”的老调。b大爷当过兵打过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伤残。不过他当的既非红军,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军。他说他跟“毛先生”打过仗。
“哪个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么了?”
“哎哟喂b大爷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别的?”
“不懂装懂不是?‘先生’是尊称,我服气他才这么叫他。当年我们追得毛先生满山跑,好家伙,陈诚的总指挥,飞机大炮的那叫狂,可追来追去谁知道追的是师傅哇?论打仗,毛先生是师傅,教你们几招人家还未准有工夫呢,你们倒他妈不依不饶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师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称,懂不?”
“满山跑?什么山?”
“井冈山呀?怎么着,这你们又比我懂?”
“哪里哪里,你是师傅,啊不,先生。”
“噢嗬,不敢当,不敢当。”b大爷露出一嘴残牙笑。
他当过段祺瑞的兵,当过阎锡山的兵,当过傅作义的兵,当过陈诚的兵。
“那会儿不懂不是?”b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就看枪子儿找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景好了就溜回来,种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当红军了?”
“您当兵,也抢过老百姓?”
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b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b大爷,想笑。b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b大爷仿佛在回忆:某个枪子儿是怎样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弯儿的。
“这辈子我就信这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b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b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b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作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b大爷说:“这辈子就挣下这几样东西,不信上家里瞅瞅去,就剩一个贼都折腾不动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爷那儿去,有时醉醺醺的。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三子说:“您不也喝?”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
b大爷对旁人说:“三子呀,人可是一点儿不傻,只不过脑子不好使。”
脑子不好使而人并不傻,真是非凡之见。这很可能要涉及艰深的哲学或神学问题。比如说,你演算不出这非凡之见的正确,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十、浪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规模扩展的年代,河两岸的土堤上柽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浊,河上的小木桥踩上去嘎嘎作响,除去冰封雪冻的季节,总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网,一网一网下去很少有收获;小桥上的行人驻足观望一阵,笑笑,然后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落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
这样的时候,更要到河边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无论盼望还是意料,便都浪一样是活的。
长久的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的无穷与永恒吧。
那两间老屋便是一个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个浪,谁知道会是光阴之浪的几十年之浪?这人间,是多少盼望之浪与意料之浪呢?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
“怎么回事?”
“就在这河里。”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作的表达。可惜浪并不知道水的意图,浪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
“你说三子,他要是傻他怎么会去死呢?”
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甚至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傻子也会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与意料之浪。
也许只有b大爷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谁傻,不过是脑子跟众人的不一样。
河上飘缭的暮霭,丝丝缕缕融进晚风,扯断,飞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梦想,浪和云和雾,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里的歌。应该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歌词,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不管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一九九六年
第三十五章 王安忆()
作品简析
老屋小记写于1996年,荣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而且是唯一获得全票的作品。作家以二十年前所经历的街道工厂生活为背景,用极简练的写法,塑造出了五六位底层人物形象:用歌声寄托理想的d、想通过长跑改变命运的k、当过兵打过仗依然耿直正派的b大爷、出身高贵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u师傅、智商很低性格火暴的傻子三子这些人物无不处在人生的困境中,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心存梦想、埋头苦干,在有限的环境中追求着人生的价值。“怀旧但不感伤,冲淡悠远,充满寓意”是这篇的内核。史铁生以简约的叙事策略完成了对宏大生命命题的关注和思考,以简洁、单纯、干练的语言贯穿起凝重的哲学气韵。
王安忆(1954—),祖籍福建同安,生于南京。中国当代着名作家。被视为1980年代盛行的“知青文学”和“寻根文学”的代表性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着有集雨,沙沙沙、尾声、流逝、本次列车终点、海上繁华梦,中篇小鲍庄、小城之恋、校长的故事,长篇黄河故道人、69届毕业生、纪实与虚构等。长篇长恨歌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1年获马来西亚星州日报“最杰出华文作家”称号。另有六卷本王安忆自选集出版。
轮渡上
我还没写过轮渡上的那二男一女。他们的面容在时间的河流中浮现起来,越来越清晰。这是在稠厚的淮河的背景之下的画面,有一种油画的酱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