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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狱之后,这位奇人又去经商了,还说什么“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真能把人气个半死。
张汤说不出话来,伴君如伴虎,这种道理谁不懂?他被陈阿娇一句话给扎伤了,下一句话却想要扎回来:“夫人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狠。
张汤狠起来也是不要命的。
陈阿娇忽然大笑起来,张汤却板着一张脸。
她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却说道:“我跟你就像小孩子,这些事情有什么可争的?你把阮月官奴的七月给我。”
张汤又许久没有说话,他今晚似乎每句话都要考虑很久,“夫人,我不能。”
陈阿娇的眼神一下就冷了,“张汤,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阮月对陈阿娇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那契约是张汤伪造的,之前陈阿娇在以“契约”一词试探阮月的时候,就已经在怀疑契约的真假,拿到的时候便看出那契约作伪之处——只因为笔记,在阮月那边留了个签名的小篆,然后盖了阮月的首手印,在这个位置本来只应该有手印指纹,而不该是名字,有名字的都是会写字的,可是阮月——阮月在之前根本不识字。
因为她父亲是酷吏宁成,所以阮月也对汉律略有了解,甚至因为这想要与陈阿娇争辩,更因为她曾是位列九卿的大臣的女儿,所以阮月她带着一种自负和自傲,而如今沦为官奴,她更加不平,可是同时也因为自己那不自行了断的父亲而遭到了很多的白眼和看不起,于是她自卑。
阮月这种矛盾的性格是完全合理的——在她是宁成的女儿的情况下。
可是她不想放过她。
然而张汤也不想陈阿娇置阮月于死地。
“此事是张汤愧对夫人,还望夫人高抬贵手,阮月她——臣下会带走的。”
终于又自称臣下了,陈阿娇一下就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对张汤的态度过于强硬。
一句话,张汤不肯将阮月的契约给自己,自己也没办法拿阮月如何。
她最终还是冷着脸,却笑了一声,说:“你滚。”
再没有多的字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再对张汤说一个字都是浪费表情。
张汤心里疼,却说不出来,跟有谁拿着钝刀在割一样,甚至不敢看陈阿娇的脸色,他站起来,却再次长身一揖:“愿夫人长乐无极。张汤告退。”
告退。
哈哈哈哈……
陈阿娇只觉得一阵惨然,李氏在外面早将一切听见了,她也知道事情成了定局,这个时候主父偃想进来,可是远远地看着陈阿娇忽然趴在漆案上,顿时心中一惊,跨前了一步,以为陈阿娇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却瞥见她手指扣在漆案的边缘,那透明的指甲甚至都陷进去几分。
陈阿娇终于又慢慢地抬起了头,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张汤走了?”
“回夫人,走了。”李氏躬身答道。
陈阿娇在阶前站了片刻,却又快步从庭中穿过,她面含冰霜,一直走到了宅院前面,那乔宅的门匾挂在上面,夜里黑漆漆的,外面不点灯,天还未黑尽,她远远见着了张汤离去时候打着的灯笼,想要让人追,这夜风一吹,倒让她清醒了,对着那逐渐空旷无人的街道,陈阿娇闭上眼,叹了一声。
“罢了,便当是我为孩子积德了……”
她终究不能逼迫张汤,张汤心中留下的情义本来就不多,薄情寡义,别人都这样说,她又干什么去逼迫一个本来与自己无关的人更加薄情寡义呢?
这一仗,就权当是自己输了好了。
她自嘲地一笑,站在那最后的台阶上,回身的时候眼前却是忽然黑了一下,竟然一绊,一下就往街上那一边侧倒。
陈阿娇走得快,她过来的时候李氏还没过来,齐鉴是男子,总不好跟得太近,这一来陈阿娇眼看着要跌倒,却没人可以扶着。
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陈阿娇接住了,可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便那样沉沉地晕倒了。
李氏惊叫了一声:“夫人!”
齐鉴却注意到了那忽然之间从旁边的黑暗里窜出来的人,只觉得浑身都冷了一下——这不是……
怀中的躯体还是温暖的,可是手很冷,这忽然出现的男子就那样俯身接住了她,却直接双臂用力,将陈阿娇抱起来,一身暗金色的衣袍在黑暗里都这么醒目——刘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李氏虽然是李延年的妻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刘彻,而知道真相的齐鉴却什么都没说。
按理说这男女之防放在这里,陈阿娇不该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抱着走,可是事情紧急,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李氏哀喊了一声:“齐鉴你快去叫大夫!婉画,婉画——夫人她出事了,婉画——”
是什么在心中跳跃?如此火烫的一颗心。
他悄悄地藏在黑暗里,看着她居住的院落,看着那渺茫的夜色之中那斜斜地映在墙根下的一株杏花,春天还没到,她院子里的花倒已经有了花苞。
陈阿娇便在那墙里,他在墙外,像个罪人一样想着她。
可是出来了,又意外地看到她。
只是那个时候,先出来的那个人是张汤——他强忍了内心的杀意,如果不是因为张汤是领着人出来的,他估计自己都快没有理智了。
那个时候,萦绕在鼻尖的是什么呢?
她身上让他很熟悉的木香的味道,不是在鼻尖,是在心上的。
他看到她了,也听到了她模模糊糊说出来的那句话,心里却是很迷茫的,原想着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
这感觉,恍如隔世,几乎让他掉下泪了。
他曾经亲口送她进阎罗地狱,如今她归来,是要向着自己索命吗?
不,她若真的是向自己索命来的,拿走也好。
刘彻衣袂被风吹起,天上竟然又下了雨,长安夜中的春雨,潇潇地来了。
沙拉拉……
下了他满心。
他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李氏喊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他的心全然乱作了一团……
熟悉的眉眼,却带着已经久违了的温雅,只是她为何如此苍白憔悴?让他的心都揪痛起来,比当日在上林苑中听到卫子夫端了鸩酒给她更加难忍。
可是这种痛是说不出来的,他恨自己,也恨自己的无能。
这些天,那个念头一直冒出来——他杀死的那个阿娇,到底是谁呢?
有时候,也会有荒唐的念头出来,也许恰是被自己阴差阳错地害死了吧?
难受。
李氏在后面道:“北面的房中——”
他一下就知道往哪里走了,直接进了陈阿娇的房中,绕过屏风,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轻皱的眉头,他转头厉声喝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李氏只觉得此人无礼,这发火来得简直是没有理由,当下也顶了一句:“你这人虽是救了我家夫人,但哪里轮到你来发号施令?!我家夫人有身孕,你没事儿赶快走开,大夫要来了!”
她这话说完,赵婉画听到声音也急急进来了,根本没有看到别人,直接到了陈阿娇的榻边,握住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夫人?夫人?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很少见赵婉画着急的样子,李氏也急,“我也不知道啊,夫人追到了外面,忽然脚下一滑就跌了,像是那个时候晕倒了,我已经让齐鉴去找大夫了。”
“夫人有身孕你就不知道仔细着吗?!”
赵婉画扭过头,眼神都冷着了,这个时候的赵婉画,就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似乎是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别人伤害了。
这个时候她才看到刘彻。
“陛、陛下……”
刘彻恍然无觉,他脑子空白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他退了一步,忽然想起进门的时候那宅子叫做“乔宅”,陈阿娇有身孕?
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夫已经到了,所有人都无视了刘彻。
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外面的郭舍人。
郭舍人现在真是想要泪流满面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啊!这陛下不去卫贵妃哪里,也不去做别的事情,手上政事还没处理完,竟然突然说要出去走走,他问去哪里,刘彻就回眼恶狠狠地瞪他:“朕的行踪你也敢打听!”
郭舍人讷讷只好闭嘴,跟着走,根本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方了。
可是他直到看到张汤带着阮月出来,才知道事情不妙,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吓软了腿,大事不好了……
张汤你坑煞爷爷也!
许郎中总算是来了,过去给陈阿娇按脉,一边按一边道:“我说你们夫人这孩子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保不住的,都是个有孕之人了,还这么不注意,这不是折磨我这医者吗?”
“许大夫您别说这些了,快看看我家夫人怎样……”
李氏急得厉害,差点没上去把那郎中拉起来问。
刘彻却终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他看着榻上的陈阿娇,忽然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绕过屏风,站到了外面,看到郭舍人。
“老郭,这才春天,怎么都是凄风苦雨呢……”
他踉跄了一步,走到台阶前,雨水落到了他的脸上,顺着他的眉眼鬓角,全部落了下来,他穿着那暗金色的深衣长袍,挺拔的身形在夜色里都要被掩埋,这浓重的黑暗和这压抑的夜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掩埋到土里面。
他将那眼睛闭起来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睁开,看着这简简单单的小小院落,那一刻,也不知道落下来的是自己的泪,还是雨水了?
兴许,那灼烫的是泪,冰冷的是雨吧?
那么,自己的心里,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