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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锐利的目光射向安公公,仿佛要从安公公身上找出藏匿极深的秘密似的。
“四年前腊祭日一过,皇上让奴才写了封信给晋王妃娘娘”
肖彦闻言,手中的茶盏倏然掉落,炸声四响,像晴天听得一声震雷,震得他无法动弹。
积郁日久的苦痛无法抑制地撕扯着他的心,却比初听到她的死讯时更加的痛。
他大叫一声,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
“肖彦。”床上的冷霜儿悠然唤着,声音柔和。凌乱的黑发散到了半边。寝殿里的烛火并不明亮,斑驳的光影里,她明亮到藏不住一丝柔情的眼神注视着他,原本冷凝的脸上换了切切的温存。
这是他与她的初夜,等待了将近一年,他却如同浸入无底的水潭里,深深的失望。
他抽身而起,在他起身的同时,她绝美的脸黯淡了下来。
自己的亲哥哥,不是没料想过,实是不敢想。
而每次想到那段往事,就觉得切肤的痛铺天盖地,连带魂魄,都是痛的。
阮将军的声音铮铮有力:“王爷,老臣斗胆进言。皇上固有聪慧仁厚的一面,但为人为事颇多自相矛盾之处。国库紧张,他越过得放荡不羁,荒诞无度;王爷忠心扶保,他又多疑自卑。是天子,未必能治得了天下。老臣敬佩王爷的雄略、才智、气度,王爷的治国之术远非一般枭雄可以相提并论。”
肖彦摆了手,脸上染着痛苦的表情。
“他还是个孩子”
几个字就耗尽他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梨木榻上。有些乌暗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眸光流动间,却是滚然而出的一滴泪。
入午时分,肖彦的马车辘辘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肖彦蜷缩在车内,还是抵不住一阵阵寒冷深深地逼进。车轮碾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重地响彻在清寂的道路中,他的唇紧紧抿着,深邃的眼睛里清得不见一丝渣滓,似望着车顶,也似落在极遥远的地方。
想起阮将军的话,他突然自嘲地笑了。
英雄,亦是寂寞的。
肖沐的寝宫是三进的院落,十二月的天空,即使是太阳迷蒙地耀出光芒,还是寒冷得连呼吸都被冻结住了。
肖彦独自一个人走着,这座奢华的皇宫中,肖沐常去的花园依然万木苍郁。月亮门前的梨树上压满了厚实的雪凇,寒梅抖然绽放,他信步走到树下,雪凇纷纷扬扬地坠落,他抄起一把,轻轻地揉搓着。
花园深处的肖沐正在和几名宫人玩打雪仗,他抱头躲过了一记飞来的雪球,抓起地面上的积雪快速地揉成一团,极尽华贵的双纹浅青缎袍,却已经是脏污一片。他并不计较,使劲地将手中的雪球扔将过去,又兴奋地叫嚷着。
寒气弥漫的白日,肖彦失神地站着,依稀中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拉着同样瘦小的哥哥。他们滚打在这片雪韵花娇的世界里,谧静安详的天空中回荡着他们稚嫩而惬意的笑声。
那样一个纷乱的年代,战云四起,硝烟落满大地。他们的父皇纵马驰骋在沙场,留下一宫的女人孩子寂寞地守着这寒冷的冬天。
这一日的肖沐,竟比往日来得稍晚。年长一岁的肖沐作为皇长子被留在自己的母后身边,他满面通红地望着弟弟,怯怯地说道:“皇弟,那个男人又来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母后的寝殿外,繁丽精致的锦绣幔帐正一浪一浪地扑打着他们惶惑的脸。母后头上的璎珞、珠翠云片被扔得遍地都是,迤地的锦袍四向分散,现出浓丽的花鸟图案。静到极处的屋内只有沉沉的喘息声,缅玉鼎里燃着龙涎清香,袅袅的烟雾后面,两个重重叠叠渺茫的身影。
肖彦懵懂无知地转过了眼睛,却见皇兄的神情很古怪,唇在止不住地颤抖,双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眸子里滟光交织,变幻迷离。
他急速地拉着肖沐逃离了母后的寝宫,肖沐在殿外被雪滑了一跤,他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
父皇回来了,没多久,他们的母后失去了踪影。
兄弟俩终于住在一起,肖沐哭着问:“皇弟,我也会死吗?”
肖彦抚住皇兄的肩,郑重地拍了两下:“别怕,有我在。等我长大了,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肖沐听话地点头,一双冰凉的手臂抱住了他,肖沐的手很柔软,然而冰冷,瑟瑟地抖着。
树荫下的肖彦深深地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口中弥散着沉重的苦涩,呼吸之间,那股苦味已经渗进了他的胸口。
第九十五章 人生有情泪沾臆(二)()
第九十五章人生有情泪沾臆(二)
夜晚时分,龚母早早睡下。火炉子烧得正旺,穿针借着烛光细细地绣着琬玉的锦缎。窗外,微风乍起,如细雨刷刷轻落,一连数日的晴朗天,将原来积得厚实的冬雪融了个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一直呆在龚府里,珠璎三天两头捎来消息,肖彦那里任何音讯都没有,听说他大部分时间去了南营大帐,连主事的陈徽妃也很难见到他了。
得不到肖彦的回应,珠璎却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琬玉的病势加重了。难过之下,穿针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开始抓紧赶绣手中的女红。
纤纤金丝比头发更细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却浮光耀烁,明亮得让穿针双目灼痛。她绣得专注,各处花纹的精要处以翡翠鸟的锦羽捻线绣制,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花的正瓣盘钉出蹙金鸟瞳的小珍珠,月影烛光之下,一幅金辉丹华的彩绣雾一般的铺开。
已是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娘的屋子暖煦如春,她很希望就这样无悲无喜地淡淡绣下去。
“针儿,怎么还没睡?”龚母披着棉袍站在爱她的面前,“大半夜的。”
穿针抬头,笑道:“快好了,娘,您歇着。”
龚母坐在穿针的对面,也掂起了绣针,默默地帮她绣着。
东方渐渐发红,阳光一点一点地落在窗棂上,她们完成了这幅绣品。穿针拆了木框。满意地抚摸着,面上显出舒心的笑。
她梳洗完毕,小心地叠好锦缎。
龚母关切地问:“针儿,你要去王府?”
“娘,我去去就来。”
穿针一直往天井走,不知怎的回过身去,龚母正站在屋外,一脸担忧之色,她含笑朝娘挥了挥手。
出天井,影壁旁闪出引线娇俏的身影,把穿针吓了一跳。
“姐。”引线怯怯地望着她,似是哀求,“带我去吧。”
“你先呆在家里。”穿针不再理睬她,径直往外面走。
她已经很久没跟引线说话了,甚至,她都不想再见到引线的面。她的心被引线刺得千疮百孔,哪怕多跟引线说一个字,她都无以名状的牵痛。
引线并未追上来,或许经历过这种事她变得沉默了,穿针稍微迟疑了一下,依然脚步不停地走出了大门。
琬玉的院子外面是一片竹林,透过竹海,就是朱漆的院门,院内的槐树叶悄然探出头来,从外望去,还可以看见阁楼飞翘的一角。穿针正要往院门走,竹林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响声,她回过头去。
一身青色的画工长寿定定地站着,他的目光落在飞翘的阁楼,眼里滚动的不知是痛还是悔。或者他再也无法满足这样的窥视,他看见了独自一人的穿针,便控制不住地闪出身来。穿针清浅的眼光穿透他略显苍白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寿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地离开了竹海,远远望去,他的身形如同魂魄脱离躯壳,纸人一样的浮游着。
室内明晃晃的,撩开的窗纱竟是稀薄以致触心的青,外面的寒风不断地侵入,琬玉单薄的身影在风中飘动着,枯萎深陷的眼眶里只有一对温婉的瞳仁,依然未变。日日煎熬的病痛如同抽丝,正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丝丝的抽去。
“琬玉姐”
穿针难受得眼睫扑闪了几下,泪水止不住地流,她侧脸过去,将半开的琐窗关上了。
琬玉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冰冷的双手紧紧抓住了穿针的手。
“送衣服来了?”她一直在笑,“我天天等着呢。”
穿针扶了她起来,华锦展开,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琬玉的神情有点痴迷,她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眼里顷刻噙满了轻纱般的雾水。
穿针替她梳发、盘髻、扑粉,然后将一对凤眉描得细长,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用叶片点了檀色的唇,她细心地做着这些,一丝笑影掠过她哀伤的脸。最后,她将满绣花鸟的锦服穿在了琬玉的身上。
她扶着琬玉走到铜镜面前,阳光笼罩下的琬玉明眸善睐,她是那样的美丽,神情宛若涓涓秋水,鲜艳欲滴的红唇就是秋水上浮动的枫叶。石榴红的裙腰高围至腋,迤逦的裙摆垂泄而下,随琬玉的行止飘袅摆曳,仿佛她就是敛了广袖的九天仙女,只要这华锦漫卷,她轻盈的身躯就会一飞冲天。
穿针看着看着,泪便落了下来。
胃中又是一阵冰冷的阵痛,痛得琬玉弯下身,她的额上浮起汗珠,嘴角上仍挂着一丝扭歪的微笑:“妹妹,谢谢你送我”
穿针含泪走在通往晋王府的青石道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他,她希望这一去,能挽住他送琬玉一程。琬玉说,鬓未丝,心已老。这样想时,便会觉得他的残忍。他纳了琬玉,不做夫,而是做了一把快刀,将琬玉最美的光阴剪成悲伤的碎片,甚至连一点甜蜜的回忆都没有留给她。
晋王寝宫外侍卫林立,她知道他在。也正巧得很,当她绕过白玉栏杆,肖彦刚从殿内出来,蹙眉沉思着。他不经意地抬眸,脚步突然停滞了,眼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
她缓步走向他,开口竟问道:“王爷查到了吗?”
他本能地迟疑了,甚至退缩。他的举动并未逃开穿针的双眼,穿针的脸上染了深深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