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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数里,忽闻背后金鼓乱鸣,回望城中,火光烛天。众逃难的发喊道:“贼来了!”霎时间,狂奔乱走。一阵拥挤,把长孙陈的家人们都冲散。两个推车的,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胜哥三人。长孙陈忙下马,将车中行李及干粮移放马上,要辛氏抱着胜哥骑马,自己步行相随。辛氏道:“我妇人家怎能骑马?还是你抱了孩儿骑马,我自步行罢!”长孙陈道:“这怎使得!”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辛氏只是不肯。长孙陈只得一手挽着妻子,一手牵马而行。不及数十步,辛氏早走不动了。长孙陈着急道:“你若不上马快走,必为贼兵追及矣!”辛氏哭道:“事势至此,你不要顾我罢!你只抱了胜哥,自上马逃去,休为我一人所误!”胜哥大哭道:“母亲怎说这话!”长孙陈也哭道:“我怎割舍得你,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一面说,一面又行了几步。走到一个井亭之下,辛氏立住了,哭对丈夫道:“你只为放我不下,不肯上马。我今死在你前,以绝你念。你只保护了这七岁的孩子逃得性命,我死瞑目矣!”言讫,望着井中便跳。说时迟,那时快,长孙陈忙去扯时,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正是:
马上但求全弱息,井中拚得葬芳魂。
慌得胜哥乱哭乱叫,也要跳下井去。长孙陈双手抱住了孩儿,去望那井中,虽不甚深,却急切没做道理救她,眼见不能活了,放声大哭。
正哭时,后面喊杀之声渐近。只得一头哭,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马上。自己随后也上了马,又将腰带系住胜哥,拴在自己腰里扎缚牢固,把马连加数鞭,望着山僻小路跑去。听后面喊声已渐远,惊魂稍定。走至红日沉西,来到一个败落山神庙前。长孙陈解开腰带,同胜哥下马,走入看时,先有几个人躲在内,见长孙陈牵马而来,惊问何人。长孙陈只说是一般避难的,解下马上行李,叫胜哥看守着,自己牵马去吃了草,回来系住马,就神座傍与胜哥和衣而卧。胜哥痛念母亲,哭泣不止。长孙陈心如刀割,一夜未曾合眼,天明起身寻些水净了脸,吃了些干粮,再喂了马,打叠行李,正待去探听贼兵消息,只见庙外有数人奔来,招呼庙里躲难的道:“如今好了,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赶,昨夜已尽去。城中平定,我们回去罢!”众人听说,一哄都去了。
长孙陈想道:“贼兵即去,果不出吾所料!”遂与胜哥上马,仍回旧路,行过山口,将上官塘,胜哥要下马解手。长孙陈抱了也下来,系马等他,却望见前面路旁有榜文张挂,众人拥着看。长孙陈也上前观看,只见上写道:
第130章 八洞天(4)()
钦命河北节度使李,为晓谕事,照得本镇奉命讨贼,连胜贼兵。贼已望风奔窜,其所过州县,该地方官正当尽心守御。乃武安县署印知县长孙陈及守将尚存诚,弃城而逃,以至百姓流离,城池失守,殊可痛恨。今尚存诚已经擒至军前斩首示众,长孙陈不知去向,俟追缉正法。目下县中缺官失印,本镇已札委能员,权理县事,安堵如故。凡尔百姓逃亡在外者,可速归复业,毋得观望,特示。
长孙陈看罢大惊,回身便走。胜哥解手方完,迎问道:“什么榜文?”长孙陈不及回言,忙抱着胜哥,依旧上马拴缚好了,加鞭纵辔,仍望山僻小路乱跑。穿林过岭,走得人困马乏,臂上系的印,也不知失落何处了。奔至一溪边,才解带下马,牵马去饮水,自己与胜哥也饮了几口。胜哥细问惊走之故,长孙陈方把适间所见榜文述与他听了。胜哥道:“城池失守,不干爹爹事。爹爹何不到李节度军前,把守将先逃之事禀告他。”长孙陈道:“李节度军法最严。我若去,必然被执。”胜哥道:“既如此,今将何往?”长孙陈道:“我前见邸报,你外祖辛公新升阆州刺史。此时想已赶任,我待往投奔他。一来把你母亲的凶信报知,二来就求他替我设法挽回。若挽回不得,变易姓名,另图个出身!”说罢,复与胜哥上马而行。正是:
井中死者不复生,马上生人又惧罪。
慌慌急急一鞭风,重重叠叠千行泪。
行了一程,已出武安县界,来至西乡县地方。时已抵暮,正苦没宿处,遥望林子里有灯光射出。策马上前看时,却是一所庄院,庄门已闭。长孙陈与胜哥下马,轻轻叩门。见一老妪,携灯启户,出问是谁?长孙陈道:“失路之人,求借一宿,幸勿见拒!”老妪道:“我们没男人在家,不便留宿。”长孙陈指着胜哥道:“念我父子俱在难中,望乞方便!”老妪道:“这等说,待我去禀复老安人则个。”言毕,回身入内。少顷,出来说道:“老安人闻说你是落难的,又带个儿子在此,甚是怜悯,叫我请你进去,面问备细,可留便留。”长孙陈遂牵着马,与胜哥步入庄门,见里面草堂上点起灯火,庭前两株大树。长孙陈系马树下,与胜哥同上草堂,早见屏后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老妪道:“老安人来了!”长孙陈连忙施礼,叫胜哥也作了揖。老安人道:“客官何处人,因何到此?”长孙陈扯谎道:“小可姓孙,是房州人。因许下云台山三元大帝香愿,同荆妻与小儿去进香。不想路遇贼兵,荆妻投井而死,仆从奔散,只逃得愚父子性命。”老安人道:“如此却可伤了。敢问客官何业?”长孙陈道:“小可是读书人。因累举不第,正要乘进香之便,往阆州投奔个亲戚。谁料运蹇,又遭此难!”老安人道:“原来是位秀士,失敬了!”便叫老妪看晚饭。长孙陈谢道:“借宿已不当,怎好又相扰?”因问:“贵庄高姓?老安人有令郎否?”老安人道:“先夫姓甘,已去世五载。老身季氏,不幸无儿,只生一女。家中只有一老苍头、一老妪并一小厮,今苍头往城中纳粮未回,更没男人在家,故不敢轻留外客。通因老妪说客官是难中人,又带个令郎在此,所以不忍峻拒。”正说间,小厮捧出酒肴,排列桌上。老安人叫声客官请便,自进去了。长孙陈此时又饥又渴,斟酒便饮,胜哥却只坐在旁边吞声饮泣。长孙陈拍着他的背道:“我儿,你休苦坏了身子,还勉强吃些东西!”胜哥只是掩泪低头,杯箸也不动。长孙陈不觉心酸,连自己晚饭也吃不下了,便起身把被褥安放在堂侧榻上,讨些汤水净了手脚,又讨些草料喂了马,携着胜哥同睡。胜哥哪里睡得着,一夜眼泪不干。长孙陈只因连日困乏,沉沉睡去。次早醒来,看胜哥时,浑身发热,只叫心疼。正是:
孝子思亲肠百结,哀哉一夜席难贴。
古人啮指尚心疼,何况中途见惨烈。
长孙陈见儿子患病,不能行动,惊慌无措。甘母闻知,叫老妪出来说道:“客官,令郎有病,且宽心住此,将息好了去,不必着忙。”长孙陈感激称谢。又坐在榻前,抚摩着胜哥,带哭地说道:“你母亲只为要留你这点骨血,故自拚一命。我心如割,你今若有些长短,连我也不能活了!”口中说着,眼中泪如雨下,却早感动了里面一个人。
你道是谁?就是甘母的女儿。此女小字秀娥,年方二八,甚有姿色,亦颇知书。因算命的说他,婚姻在远不在近,当为贵人之妻;故凡村中富户来求婚,甘母都不允,立意要她嫁个读书人。秀娥亦雅重文墨,昨夜听说借宿的是个秀士,偶从屏后偷觑,却也是天缘合凑,一见了长孙陈相貌轩昂,又闻他新断弦,心里竟有几分看中了他。今早又来窃窥,正听得他对胜哥说的话,因想他伉俪之情如此真笃,料非薄幸者,便一发有意了。只不好对母亲说,乃私白老妪,微露其意。老妪即以此意告知主母,又撺掇道:“这正合着算命的言语了。那客官是远来的,又是秀士,必然发达。小姐有心要嫁他,真是天缘前定。”甘母本是极爱秀娥,百依百顺的,听了这话,便道:“难得她中意,我只恐她不肯为人继室;她若肯时,依她便了。但我只一女,必须入赘,不知那人可肯入赘在此。”
正待使老妪去问他,恰好老苍头从县中纳粮回来,见了长孙陈,便问:“此位何人?”老妪对他说知备细。苍头对长孙陈道:“昨李节度有宪牌行到各州县,捱查奸细。过往客商,要路引查验。客官若有路引,方好相留,如无路引,不但人家住不得,连客店也去不得!”长孙陈道:“我出门时,只道路上太平,不曾讨得路引,怎么处?”苍头道:“宪牌上原说在路客商,若未取原籍路引者,许赴所在官司禀明查给。客官可就在敝县讨了路引罢。”长孙陈道:“说得是!”口虽答应,心愈忧疑。正是:
欲求续命线,先少护身符。
当晚胜哥病势稍宽,长孙陈私语他道:“我正望你病好了,速速登程,哪知又要起路引来,教我何处去讨?”胜哥道:“爹爹何不捏个鬼名,到县中去讨。”长孙陈道:“这里西乡与我那武安县接壤,县中耳目众多,倘识破我是失机的官员,不是耍处!”父子窃窃私语,不防老苍头在壁后听得了,次早入内,说与甘母知道。甘母吃了一惊,看着女儿道:“那人来历如此,怎生对付他?”秀娥沉吟半晌道:“他若有了路引,或去或住,都不妨了。只是他要在我县中讨路引却难,我们要讨个路引与他倒不难。”甘母道:“如何不难?”秀娥道:“堂兄甘泉现做本县押衙,知县最信任他,他又极肯听母亲言语的。今只在他身上要讨个路引,有何难处!”甘母道:“我倒忘了,便叫苍头速往县中请侄儿甘泉来!”一面亲自到堂前,对长孙陈说道:“官人休要相瞒,我昨夜听得你自说是失机官员。你果是何人?实对我说,我倒有个商量。”长孙陈惊愕了一回,料瞒不过,只得细诉实情。甘母将适间和女儿商量的话说了,长孙陈感谢不尽。
至午后,甘泉骑马同苍头到庄。下马登堂,未及与长孙陈相见,甘母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