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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迟果然还在岸边等她,穿着卡其色的大衣,夕阳里,坐在石岸上抽烟,慵懒沉郁的姿态引得来往不少穿短裙和长靴的靓丽少女们频频回头驻足。
她慢慢走到他跟前,他抬头,眯起眼打量她,然后笑了笑:“你还是穿红色好看。”并不问她为何到这时才来。
她微微笑起来,用围巾半兜住脸,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因为来得太急,此刻迎面站在河边的夕阳里,面色微红,眼睛明亮,穿一件红大衣,似油画里的女子。
他眼里也是暖暖的笑意,仿佛那么长的等待都不以为意,却站起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烟灰,岸边的一群鸽子被他惊起,扑棱扑棱得躲开。
船票已经过期,此刻应该也接近打烊,他们沿着河岸一路往前走。
“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总是那么固执又胆小,说不定又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
“船开了你怎么不走,在外面这么久,小心别冻坏了耳朵。”
“已经等了就不介意多等一会,要是我走了,就不知道你来过。”
“宋迟,我是不是总是让你很失望?”
他回头看她:“刚才我坐在码头边,一直在想,你有没有后悔过当时离开我来这里?”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对着他微眯起眼:“刚下飞机就后悔了,那一天很冷,是我在莫斯科这几年温度最低的一天,机场很破旧,包括这个城市,都保留着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地铁里的人面无表情,晚餐很可怕,吃不到米饭和蔬菜,没有可以好好说话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还有,我一直在想念着你。”
“我也后悔了,我太尊重你,你那时候多骄傲敏感,但是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还什么都没见识过,我不能帮你做决定,可是我也一直后悔到现在。”
每个人爱人的方式不同,至少他已经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和自我,他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人,但是他知道她有太多顾虑,她从来不是为他一个人而活。
“如果没有走,或许我们现在也已经分开了。”她说。
“在面对我的时候,你总是这么没信心,”他苦笑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我约你来码头?”
“为什么?”
“你在莫斯科的第三年,我来看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在做导游,我混进了旅行团跟着你们一起上了船游莫斯科河坐在最后面看你。你那时胖了不少,也比在国内的时候开心很多。”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在心里苦笑,胖是因为饮食习惯,笑是因为职业要求,可是这种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说不定已经忘了我。”
“那个时候,你准备跟沈纹结婚?”怎么可能忘记,就在那之后,蒋子渊便带来他结婚的消息。
“是,”他沉默良久,一语带过,“那年我妈生病,想有个贴心的人照顾,顺便帮她干女儿实现梦想,沈纹八岁就想嫁给我……但是她要太多,我给不了,我们结婚后不久就分居了……尽管觉得渺茫,我还是期望着,你能回来。”
“这样对她不公平。”
“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确实,你情我愿,无可厚非,夏耳沉默许久,然后说:“你还记得你带我去做的那件旗袍吗,那天我拿到了它,可是我比以前胖了,已经穿不进去。我怕对你来说我也像那件旗袍,看着完美如初,其实已经不合身。”
“那么你的心呢,有没有变?”他停下来。
她哑口无言,多么难堪。她曾经承诺全世界她最爱他,可是她没想到世界变得太快,有一天她会迷路。
那日之后,他便日日来约她。他们在静静的傍晚走过红场,很有默契得不再谈任何过去的人和事。在街心公园坐到天黑,灰扑扑的鸽子一直在脚边打转。去基督教堂顶上俯瞰整个莫斯科城,遇上隔壁房间里办葬礼,有人用榔头敲上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奥列格和他妻子请他们去看歌剧,在圣彼得堡,坐了破旧的列车去那个在北极圈里的城市,看完以后一起吃俄罗斯大餐,然后等待涅瓦河上的午夜大桥打开,凌晨的时候再回来。她在圣彼得堡工作过一年,最喜欢去看夏宫外的芬兰湾,彼得堡比莫斯科更美。
她跟安梁发信息,汇报彼此的行踪的时候,宋迟只是转过身默默抽烟,他从来不跟她谈安梁。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带他去街边的快餐店吃红菜汤,深红色的汤,加一勺乳白的酸奶油,再撒一把绿油油的茴香末,色香味都好。回来路上冻得半死,几乎逃回了旅馆,他送她回房间,在门口低了头想吻她,她突然清醒过来,瞬间别开了头。
“对不起。”她说。
“这几天我大概是一直在做梦,然后现在这个梦醒了。”他冷冷自嘲。
她推开他的手,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失去你,夏耳。”他看着她,眼神忧伤,“就算你跟安梁在一起的时候。”
她的眼泪掉下来:“我没有想过你们是朋友。”
“对,我们是朋友。”他重复她的话,像在对自己说。
最后她看着他,摇摇头:“宋迟,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不够聪明,做事考虑不周全,眼光也不长远,胆小怕事,又没有恒心,有些悲观,不够自信,也不够潇洒,就像这几天,我本来不该去码头见你,可是我去了,你说给我机会争取你,我也心动过……曾经我也会觉得寂寞一个人走不下去,有的时候想起你又觉得欠了你很多还不清。是我先放弃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我只是没有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所以我们甚至没有美好的回忆。跟安梁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需要着,没有负担,觉得对未来的生活很憧憬,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猜他的心事,也不会担心傻傻的什么都不懂……我不能再像当初爱你一样爱着他,但是生活,只要彼此需要就够了。”
“夏耳,”他看着她,“话不要说得太早……”
“可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他捏紧了拳,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是我自私,我真希望你没有回来过,如果你还留在莫斯科,至少我还能欺骗自己你心里依然只有我……”
夏耳在黑暗里坐下来,她没有开灯,房间里也并不是那么黑,因为有街边的路灯照进来。她看了下手机,莫斯科时间8点多,她给安梁打了个电话。
“嘿,晚饭吃了吗?”他爽朗的声音从那头清晰地传来,仿佛就在耳边,她突然觉得很安心。
“吃过了,”她笑了笑,“你有没有睡了?”
“还没,一直在想你,睡不着。”这样肉麻的话,他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她笑:“你别老是这么不正经。”
“我很正经得在想你,”他咳嗽一声,“算啦,不跟你开玩笑,不过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连自己都没发现。
“干嘛突然道歉,”他笑,“不过现在一直联系不上你,总是有些不放心的感觉。”
“不如你在我身上安个卫星,24小时盯着。”
“我倒真想,”他闷闷地说,“喂,跟我说实话,这次去莫斯科,有没有去跟老情人会面?”
她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些,一时愣在那,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么不说话,不会被我猜对了吧。”他好像着急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嗯,说不定还有再续前缘的可能。”她一本正经得说。
这一回,他却沉默下来。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让人不安的死寂。
等不到他回答,夏耳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生气了?”
他突然笑了笑,说:“你也听过狼来了的故事,玩笑开多了,等到说真的,就没人相信了。现在我很后悔经常跟你开玩笑,说话总是这么不知轻重,夏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话很不负责任,所以不用太当回事……”
“别当真,我蒙你呢。”她也后悔说话不知轻重,可是除了开玩笑,她找不到别的可以缓冲的东西。或许就像他说的,他们都已经习惯把玩笑当盾牌,好把真实的自己保护起来。
他笑了笑,很勉强,又换了话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我下个月可以调回总台。”
“我很替你高兴,真的。”
“我知道,不过换了岗位,因为新开了一个栏目组,娱乐性质的节目,我会去做制片人。”
“那不是整天要操心收视率?”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是好事。”
“对了,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的航班,应该傍晚会到。”
“那我来接你,晚上一起吃饭。”
“好啊,正好帮你庆祝一下。”
“别显得太隆重,我会不好意思。”他笑笑,“这回不开玩笑,真的有点想你了。”
“我也是,现在很想你。”她抬头望望窗外,今晚没有月亮,她想起电话那头的他,心突然柔软下来。
不管过去那几天如何,就算有再多介怀也好,刚才在门口的那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便义无反顾。
“你不说还好,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他在那头抱怨着挂了电话。
夏耳这一夜却睡得不错,这是她来莫斯科以后睡得最好的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收拾行李,在大堂跟经理会合,退房,然后坐车往机场去。老余陪小蜜去买香水,她在机场的免税店逛很久,用这次活动的奖金给安梁买了一块手表。很经典的白表面银色表带,里面的指针和表圈是蓝色。她想,这款表配古董白的衬衫最好,他应该会喜欢。
又给蒋子渊挑礼物,没想到就忘了时间,刚结完帐出来就听见机场广播里在报她的名字,催促她赶快登机。心急火燎得赶到了登机口。上飞机时几乎所有人都看着她,简直糗死。她匆忙坐下,系好安全带,下一刻,飞机就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