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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先生纳罕:“前两年去他家橡胶园。门口还贴着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字日光华’。当时还想着,民国至今不都十余年了么,皇恩浩『荡』怎么回事?”
众人都乐得不行。
葛太太心里头有事,笑了会儿就不笑了,只皱着眉头出门去。
见姑妈心情不好,楚望自然也坐不住。同屋里几位请个假,三人也都体谅,只叫她快去陪葛太太讲讲话。
楚望出了门去,却见葛太太大冬天的,只旗袍外头披了件黑大氅,光着小腿,趿着拖鞋,立在门柱下吸烟。
见楚望出来,葛太太倒也不将心事藏着,问道,“真真那丫头许久没过来了,她究竟跟叶文屿最近怎么回事?”
“我最近也忙过头,没怎么回去乔公馆,更没与她说上几句话。叶家怎么了?”
葛太太皱着眉头吸口烟,“叶家做外贸生意做到内地去,最近正四处找门径通关系,想让他那四儿子跟新晋上任的上海海运副局长女儿订婚。又是合八字又是找熟识的人上门说媒,好容易两家说通了,他家里人圣诞节让他回去,他似乎听了什么风声,死都不肯回新加坡。他爸打听到他前些时候常同朋友上我这里,便以为在我这里将心玩野了,竟一通电话找上门来了。”
葛太太说着说着,渐渐的气不打一处来。
楚望知道葛太太倒不是生气叶家怪罪到她头上,况且,叶家也不至于做出如此大失体统的事。叶家这通电话找上门来,无非想知道将他家儿子绊住脚的姑娘是何人,家里做什么的。
薛家虽有钱,但有钱归有钱,与能为叶家行个海运外贸方便又是两码事;叶文屿若是将自己同真真恋爱的话同家里说开了了,叶家与薛家未必能成,还难免伤了真真名声;不说,叶家铁定是要捉叶文屿去成亲的。
事实上,她也在替这一对小孩子着急。就算私心里想帮一把,但一来不知这两小孩心里怎么想的,二来不沾亲不带故,没权利,也犯不着给他们做主。
楚望想了想,说,“姑妈也别担心。到时候找个正式的、人多的场合,将两人都叫出来,让您探探口风,不就好了么?”
葛公馆大多数场合都不属于“正式的”范畴,是不适宜于真真与叶文屿同台出场的。葛太太想了想,问,“为了真真算计到她婚礼上,不怕她知道了同你置气?”
楚望想了想,说道:“说到底,这事一开始还是弥雅有意撮合,也属她罪有应得。小小算计她一下,她也不至于生气罢?”
葛太太一乐,由着她去了。
回了屋,楚望让穗细给葛太太拿条围巾出去。吩咐妥当,折返进长廊,影影绰绰的,长廊中间一个高高瘦瘦影子孑立在那里,也开着窗户正吸着烟。想来楚望与葛太太都出去了,身为单身狗的谢择益也不愿在屋里吃那两人的狗粮,只好出了屋子,满腔愁绪的吸烟。
似乎感觉到有人过去了,谢择益侧过头,见是楚望,便将手里那支烟拿远了些。
走近了些,楚望道,“谢先生牌品很好。”
“嗯?”谢择益偏着脑袋,假装听不懂,又说,“新玩牌,手风大都不错。”
楚望笑了,“下把蒋先生庄家。”
“哦?”
楚望接着笑,“兴许还要接着麻烦谢先生。”
“哦,”谢择益这下反倒听懂了,“那你将要怎么谢我?”
楚望正想着要怎么谢他,谢择益却笑着将烟蒂扔进烟桶里。
也不等她答复,转身将回廊门拉开,将楚望请进屋去。
——
那天楚望与谢择益在牌桌上联手使蒋先生中了三番,成功将弥雅与蒋先生婚期提前到圣诞假后,新年第二天。弥雅气得大骂楚望与谢择益狼狈为『奸』吃里扒外,蒋先生一边安抚小媳『妇』情绪,一边笑着许诺要给楚望与谢择益一份大礼。
因谢老爷子从前授了爵士衔,从英国体面的回了香港,想要在香港更体面些,便将自己元朗镇上一所花园别墅与田产捐给基督教会,算是庙产。蒋先生打听到这回事,为了使岳丈大人面上分外有光一些,故而特意将两人订婚仪式将在元朗镇举行。
因上回文钧与莱昂的事,楚望心里对谢择益本就有些歉疚。听说他暂时穷到找不着住处,楚望想了想,便同葛太太说:“我那修缮好了,不如便让谢先生暂住着吧?反正我也不去上海,不舍得租给别的什么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他不是因这事来想来找您么?姑妈便以你的名义让他暂且住着便是了,不要说是我说的。”
葛太太又纳罕又好笑:“你都没去住过,舍得让人先去住?”
楚望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叫他别将女朋友带回去就是了。”
弥雅婚期是订下来了,葛太太却三天两头逮着楚望发落:“再有几月你也十五了。那么你打主意什么时候让姑妈喝上你的喜酒?”
楚望打哈哈:“姑妈别恼。况且这事我也不能拿主意啊。”
葛太太道,“那斯少究竟几时毕业,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回个信说说,急死个人。要么姑妈拍个电报去他学校里问问?”
楚望乐了:“姑妈怎么不托人在泰晤士报上登报催婚呢?”
葛太太盯着她瞧,“这主意不错,这就叫穗细去登报。”
葛太太说着就要动身的意思,楚望忙不迭将她整个拖住,大笑:“姑妈饶了我!他修着双学位呢,我也还要等假期考试过后才正式毕业,现在算什么!”
姑侄两虽是闹着玩的,不过楚望也明白,英国久没回信,《亦报》上的故事却一直在刊载着。她面上虽不讲,葛太太也想激一激她,好瞧一瞧她是真的不急,还是只是在端着架子。
说不着急,倒也不全对。即使在通信发达的百年之后,两个闲人想要联络着,也还隔着七八小时时差;若是各自忙了,三两个月也未必说得上话,更何况是这个年代。
只是久不通音讯,想了解一下近况却无从了解起,总不免有些牵挂着。
不过楚望也有自己的诸多事情要去做,偶尔能从《亦报》上知道这个人还在地球那一面活动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
徐少谦通知“新会长抵达香港之前,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所有工作都请暂时停下来”,实验员们虽颇有不满,但也被迫闲在家里,因而楚望也有两周没见着徐少谦人了。
这两周里,徐宅也没有致电来让她去教拉丁文。
楚望一边记挂着剑桥是否有回音,另一面又记挂着真真的事,心想兴许能从徐太太那里探知一点叶文屿家里人的口风,便找了个时间打电话去徐宅。
接线员将电话接过去,过了许久才被接通。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响起徐文钧的声音,一如往常冷淡而言简意赅的说着:“最近你最好都不要过来。”
他声音非常轻,有一些模糊,似乎是手捂着听筒在说话。听筒虽然捂上了,却仍能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女人尖叫声与哀嚎声,伴随着沉闷摔打声与啜泣声,听起来非常渗人。
那声音虽然已经变了形,楚望却仍能辨认出:是徐太太。
她深吸口气,问,“太太怎么了?”
徐文钧不答。
她又问:“徐教授呢?”
“接了电话出门去了,”顿了顿,“你还是改天打来吧。”
徐文钧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楚望耳朵里仍旧回『荡』着凄厉的哭声与嘶吼到变了形的咆哮声。
她握着听筒,心扑扑直跳。
刚将听筒挂上,电话又铃铃响了起来,响得她心直提到嗓子眼。
再度接起来,仍旧是徐文钧。
只是刚才勉强维持镇定,此刻因恐惧的啜泣而发着抖,断断续续的不成音——
“……您能不能,能不能还是现在过来一趟。她发了疯……文妈、文妈与我都绑不住她……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该找谁……”
楚望轻声细语安慰他一阵。挂断电话后,飞跑去找亨利先生打电话叫来葛公馆的司机。
坐上车,外头呼呜呜的刮着风。第二通电话里,吼叫已演化成咒骂,骂文妈,骂文钧,骂的非常难听,难听得连楚望这个局外人也觉得不堪入耳,更遑论文钧。一句句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更觉得车窗外连风声也化作女人的尖叫声。
大约是烟瘾发作了。
她看过一些远离毒品的宣传,只从画报上见过略有些夸大的毒瘾患者——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瘾君子犯瘾症。一边怕见徐太太,一边又担心徐少谦不在家,文钧与文妈奈何不了她,怕徐太太伤及无辜,心里也有些忐忑。
车到了莲花路,司机得了亨利先生嘱托,见她将脸埋在肘弯里,便格外关切的问着:“三小姐需要帮助么?”
楚望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
只因是别人家事,虽得了文钧恳请,但她已经是个外人,更不好让旁人参与进来,只吩咐他先在外面等着自己,若实在没办法了再来找他。
下了车去摇响门铃,文妈衣服头发『乱』糟糟的,隔着栅栏小跑过来。
见是她,一脸焦躁:“怎么是您来了?”一面抽泣着替她将门拉开将她迎进来:“老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陪陪文钧少爷也是好的。”
徐宅虽是旧房子,屋子里头连通着,每一间屋子也都能直接从院子里进去。文妈带楚望穿过院子去敲文钧那间屋子的房门,刚一进屋,便听得徐太太咒骂文妈:“你十岁上便做了我家家生子!我今日一头撞死在这里,便要晓得你日后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文钧立在屋里头,脸上也挂着两行清泪,却冷眼盯着那门,怒吼道:“医生早给你下判书:你今日若再沾一口烟,也是阴灵不远了……”
便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