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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思来想去还是道:“正是丰儿托我将他带回来;婶子今晚在梦中就能见到他了。”
这便是确认丰儿的死讯了。
周老太苦守了二十多年,早已预想过这个画面;但真的听人这么说时,泪珠子还是断线一样往下掉,宋却见了都怕她要哭瞎;只好道:“婶子,你别哭了;快把这菜吃了,多吃些;晚上丰儿才好在你梦里呆久一些。”
周老太一听宋却这么说;也不质疑心目中小神仙的话,起初还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但为了吃东西,硬生生地叫自己止了泪。周老太将拌菜夹在馒头里就着吃,想着宋却的那句话;明明吃饱了,仍是逼着自己往下咽。宋却见了怕她把自己撑坏,便道:“婶子;够了,您休息一下就去睡觉,晚上便能见到丰儿了。”
周老太一听到丰儿的名字,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但她着实想见丰儿一面;问问他这些年来为什么都不愿入梦来见见她。
周老太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丰儿,也顾不上宋却,宋却让她回屋她便回屋,倒在床上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宋却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丰儿他爹死的早,周老太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丰儿拉扯大,谁想到丰儿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连媳妇都没来得及讨,便被拉去从军。
周老太舍不得收起丰儿的东西,二十多年了,丰儿生活过的痕迹还在留在这屋子里的每一处。
灶台边破旧的碗柜里有一个唯一没有缺口的碗,蒙了许多灰,看起来许久没有用过了。宋却将手放在柜子上,整个柜子连同里边的碗筷都焕然一新,唯有那个完好无损的碗还清晰地保留着岁月的痕迹。
宋却再往周老太旁边的小屋子里去,这屋子虽小,朝向却好,冬暖夏凉,开了窗便是满室明亮。因着打扫勤快,落灰有限,但一看这床上席子平平整整,便知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穷人家买不起书,这丰儿四处向人借书,也只抄了最基本的一些。宋却将书轻轻打开,丰儿的字写得不好,有的大有的小,但从单个来看也算工工整整,没有张牙舞爪。
院子里放了些废弃已久的东西,宋却将上面遮着的东西挪开,看到底下有一个木制的玩具,这一看便是手工制造的,虽然粗糙了些,对孩子来说已经是极好的礼物。应当是丰儿他爹还在世的时候打的,是一家人还在一起时的回忆。周老太便是再山穷水尽,没有食物没有柴火,也没打过这些木头的主意。
宋却将东西盖回去,让周老太的宝贝又重新藏在这些废弃的东西下边,不被任何人窥视。
宋却四处看了看,多少摸清了丰儿的性格,一个有点愚笨又有点迟钝的少年,但他孝顺懂事,最听他娘的话。周老太让他好好读书,他便好好学习,就算被先生嫌弃,被同窗嘲笑,他也没放弃过,因为他知道,他娘供他读书很辛苦,还很希望他能念出个好成绩。宋却相信,他死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最牵挂的人,就是独自守着的周老太,只可惜没能说句道别。
宋却叹了口气,坐到桌前,开始吃那个馒头和周老太没吃掉的拌荠菜。
那个馒头早已又冷又硬,吃起来硌得慌,宋却倒也没施法将它变得松软,就着这种不舒服吃得认真。
拌荠菜本就是凉菜,倒也不怕冷,滋味仍在。荠菜本身味道单薄,但有一种野菜独有的鲜味,带着寻常人家种的菜所没有滋味。这酱油和醋往里边一加一拌,又咸又酸,便是有的怀胎五月的孕妇也能被吊出胃口来。更不用说里边还加了金贵的香油,那一点香气好像渗到叶子的经络里去,让人闻见吃着,回味无穷。香干去了豆腥味,带着点淡淡的香,却又不会喧宾夺主,口感不似豆腐细嫩,带着点嚼劲儿,但不至于太弹,让人嚼着费劲。最后那点虾米是放的最好的,不多不少,多了流于咸腻,少了失于味浅,现在这样,提味而不窜味,正是刚刚好。
这一道拌荠菜是极好吃的,对唇舌都是一种抚慰,只可惜这是一道凉菜。
宋却将荠菜配着馒头一道入口,便感觉这股凉意从喉头一路滑向了心头。
周老太这些年来在灶台前是欢喜而充满期待的,却也是害怕又忧心忡忡的,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都涌进宋却的大脑,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她男人还没死的时候,丰儿刚一点点大,刚会走路的年纪,还显不出天资上的愚钝,旁人瞧了也只说这孩子生性乖巧,不爱哭闹。
周老太在灶台前煮饭,丰儿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抱他娘的腿,被他爹一把抱起来放到别处去,让他小心点别离灶台太近。
后来丰儿他爹死了,孤儿寡母的日子一下艰难起来。周老太有时就在灶台前流泪,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但看了眼丰儿,便又擦去眼泪,勉强做出一顿饭来。
等丰儿再大些,周老太也不在灶台前哭了,倒是笑的越来越多,有时许许愿,希望丰儿能考取功名做个大官,有时只希望他健健康康,娶个贴心的媳妇,开枝散叶,把这个小家经营好。
再后来,丰儿被抓走了,当了大头兵,连一封信都没能寄回家。周老太又开始在灶台前哭,哭的不记得开火,哭的眼睛都要瞎了。也不知最后怎么挺了过来。
她这小屋子建的不算太偏,时常有像宋却这样南来北往的人路过歇脚。明明自家也穷困潦倒,但碰见这些旅人时,周老太总是尽力照拂着他们,心里想着她今日好好对待了别人的子女,希望有一天,也能有人好好地对待丰儿。看见年纪小的男孩,她便想丰儿小时候也是这般可爱,看见二三十岁的男人,她便忍不住想丰儿到了这个年纪会不会也是这般模样。
这个老旧的灶台几乎见证了一切。
宋却将这一盆剩下的拌荠菜就着馒头吃完,口齿里还残留着野菜的清香,心头却满是苦涩。周老太数十年的情感一下充盈在他心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散去的。
他缓了一口气,走进周老太的房间,看见这老妇人脸上皱纹横生,眼角泪痕未干,眉头还紧紧地锁在一块儿,心里感叹一番世事无常,伸出手,在她眉间轻轻一点,送了她一个漫长的梦。
丰儿早已投胎转世,宋却无魂可唤,自然不能真把丰儿叫来与她道别,只好为她造一个梦,为她的等待开启一个新的篇章。
随着那个梦境的变化,周老太的眉头逐渐散开,嘴角甚至还带出一点微笑来,只有眼泪是不曾停止的,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沾湿了一片。
梦里的丰儿又变成了小时的模样,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好像伸手想要她抱,一会儿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周老太站了起来去追丰儿,可她跑的慢,只能看着他越跑越远,伸出手却抓不住丰儿的衣角,眼见着他的背影从她眼前消失,一恍神,大了好几岁的丰儿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丰儿手上拿着书卷,身后背着一筐柴,刚从山上捡柴回来,因着脑子笨,就想着连捡柴的功夫都不可浪费,要全拿来读书。见到周老太,丰儿笑的咧开了嘴,道:“娘,我把柴捡回来了。”
周老太的泪便没停过,她伸出手去摸丰儿的脸,道:“丰儿最乖了。”
丰儿朝她笑,然后又化为虚无。
一转身,周老太便看见了临去参军前的丰儿,那是她和丰儿见的最后一面。丰儿个头大,但人生的憨直,其实很胆小。听说军营里死人多,丰儿哭着抱着周老太说不想去从军。但这从来就不是周老太能够决定的事情,母子俩抱头痛哭。眼见着丰儿又要消失,周老太大声喊道:“丰儿!丰儿你别走!求求你了,再和娘说会儿话吧!”
怀里的丰儿一抬头,却又老上了好几岁。周老太被这陌生的一张脸吓了一跳,尔后又反应过来,这是她无从得见的丰儿,现在竟是在梦里看到了,想到这里,她更是悲从心中来。
这个陌生的丰儿眼神清亮,不似她的丰儿那么憨直,周老太有些不知怎么面对。但她想起那些乡野传说,也有那等混沌不知事的人,死了之后变成孤魂,反倒神志清明,七窍具通。想来她的丰儿也是这样,便是成了鬼,那也是个伶俐鬼,不用担心他在阴间被人欺负。
丰儿开口道:“娘,我很想你,可我走的太急,鬼差急着让我去投胎,不能亲自来给您托梦,只能让别人替我带这个梦给您。您看见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投胎啦。”
周老太急了:“你投胎了?可知投的是什么胎?是好胎吗?”
丰儿道:“阎王爷说我秉性纯良,这辈子又受了苦,下辈子自有锦绣荣华路。”
周老太听了破涕为笑:“娘就知道我儿会有好日子过的,你且安心地去,不用管为娘。知道你能好好的过,为娘就放心了。”
丰儿突然严肃了一张脸,道:“娘,你可千万别想着心愿已了就要轻生,我们这一世的母子缘分虽断,投胎后却还有一段缘分,你可千万等着我。”
周老太被说中心事本是又惊又慌,听了下半句又有些不敢置信,瞬间眉开眼笑,连声应是。
周老太笑着从梦中醒来,出来以后发现这四处漏风的屋子焕然一新,家里的米、水和柴都堆的满满的,对梦里丰儿的话更有期待了。
窗外的宋却放下心来,往山下走,走到山脚时,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模样,正往山上走。
第127章 落入凡尘(八)()
宋却身后的那个包袱越背越大;尝过的菜肴也越来越多;逐渐动了自己开一家食肆的心思,但开在哪里;开给什么样的人,亦是个问题。
宋却从繁华的街头走到孤僻的山林,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让他想要留下来开一间食肆的地方;倒是在云水河畔闻见了香味,顺着香味看见了一家小食肆。
这食肆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两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在